天命

第66章


一瞬的天地無聲,凝固的時間重又喧囂奔騰。隨著萬丈驚雷再次劈空而下,天地間忽然下起瓢潑大雨,半空激起的澎湃巨浪歸入大海,又再一次衝向陸地。

「棄天帝⋯⋯」

蒼試圖在禁錮中抽出手,推了推眼前的魔神。滂沱大雨澆濕了他們的發,兩種顏色的發梢濕漉漉地交疊在一起。

蒼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毀滅之神。

棄天帝沒有言語,但蒼察覺到天地間有什麼失控了。


「棄天帝!」蒼微微提高了音量。

毀滅之神突然鬆開了他。隔著密集的雨絲,蒼望向那雙熟悉的金藍異瞳。一直以來,那雙眼睛總是壓迫太過,侵略太過。而如今,終於有什麼變得不同了。

他變了。

而自己,也變了。


道者胸口的鮮血被雨水的沖刷氤氳成清淡的紅色,匯入石縫中雨水形成的小溪。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來,棄天帝微微一怔,臉色瞬間一沉,伸手就要掀開道者胸前的衣襟。

「棄天帝!」蒼試圖抵抗,毫無意外地沒什麼效果。

——還是那麼任性。


棄天帝鐵青著臉,掀開了道者身上的斗篷,臉色霎時變得更加陰沉逼人。蒼嘆了口氣,在魔神的注視下無奈地垂下了手。

斗篷之下道者未著寸縷,纖長禁慾的軀體上遍佈青青紫紫被蹂躪過的痕跡。道者心口是一處觸目驚心的空洞,血水順著雨水的沖刷滾滾而落,歡快地在蕭瑟山脊上暈染出一地淡紅的花朵。

「棄天帝。」道者一聲嘆息。

毀滅之神仍不言語,只是鐵青著臉將手掌覆上道者血肉模糊的胸腔。「呀——」

浩然澎湃的再生之力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自天地開闢以始最為純粹浩蕩的力量源源不絕地匯入道者胸膛,牽引得天地瞬間風向大變,百獸齊鳴。待到風聲止息,棄天帝抬掌——

赫然一道劍傷,出現在心口正中的位置。


「棄天帝!」蒼再次提高了音量,隨後湮沒在驟起的颶風裡。毀滅之神的臉色更加陰沉,並不言語,而是再次抬掌,更加雄厚澎湃的再生之力又一次匯入道者胸膛。

一秒。

兩秒。

三秒。

⋯⋯


漫長得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棄天帝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蒼無聲地一嘆,揪住魔神濕漉漉的金色鑲邊袖口。「棄天帝!」

魔神鐵青著臉,收回的手掌罕見地有一絲難以覺察的顫抖——

鮮血雖止,傷口仍在。


「別白費力氣了。」蒼平靜道。

「住口!呀——」棄天帝再次抬掌,向道者胸前貫去,力度之大讓蒼險些向後踉蹌一步。


龐大的再生之力超出了道者軀體承受的限度,隨著天際再現驚雷萬丈,浩然而澎湃的力量在道者心口透體而過飛入雲霄,一聲轟鳴後驟然綻放,化作點點星火墜入人間。

所過之處,綠意萌生,繁花待放,春回大地,玩物復醒。

——傷口仍在。


「棄天帝!吾時間不多了。你還要在這裡浪費時間嗎?!」

道者平靜而有力的聲音似乎將毀滅之神從徒勞無功的嘗試中拉了回來。棄天帝目光一凜。

「誰准你死?!你的身體是吾的,沒有吾之同意,你敢死?!」

「棄天帝。」道者再次一聲嘆息。

⋯⋯終究是,太遲了。


「你敢死,吾明天就讓這人間覆滅!!」

「太遲了。」

棄天帝再一次將道者緊緊抱在懷裡。一個瘋狂而偏執的擁抱。「住口!」

「吾不管你之前做了什麼,停下來!」

「⋯⋯」蒼默然閉上眼睛。

「停下來!聽到沒有!停下來!」毀滅之神一手捧起道者面如白紙的臉頰,強迫他看著自己,「停下來!無論你做過什麼,吾可以既往不咎!」

依舊是不容置喙的語氣,卻帶了一絲孤注一擲的味道。


終究是⋯⋯不同了⋯⋯蒼沈沈地想。


「你不會死。你是吾的,吾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聽到沒有!」

蒼默默地閉上眼睛,任由毀滅之神冰涼的手指一遍遍摩挲過自己的面頰,冰冰涼涼,不知是棄天帝本來的溫度,還是雨水的涼意。

「留在吾身邊,只要吾每日給你續命,你就不會死。聽到沒有!?」


腳畔的巨浪愈發翻湧,雨水順著俊美無儔的輪廓喧鬧地流淌,卻絲毫未折損天神傾倒眾神的氣度。他只是緊緊攬著道者,自顧自地強調著,自欺欺人似地,一遍,又一遍。


「沒有吾的同意,不准死!⋯⋯」

原來⋯⋯那日道者竟是一語成讖⋯⋯

——自以為擁有「絕對的力量」,能達成一切的願望,卻也有主宰不了的生死,也有想救也救不了的人。


「你不會死。吾給你續命。你是吾的,吾不准你死⋯⋯」

「棄天帝。吾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蒼平靜地打斷。

金藍異瞳微微一怔。道者的話點醒了他長久以來雖然深知於心,卻不願承認也不敢承認的一件事實——


蒼……會離開。

從何時起,原來早已在心中構築起一張脆如薄紙的假象,讓他自欺欺人地忘了蒼是個人類,再強也有極限⋯⋯讓他甚至默認為,這個不知進退的人類會永遠留在他身邊,與獨立頂峰的他一同俯瞰人間⋯⋯

從何時起,原來高傲的他竟早已默認,未來的漫長生命裡始終有那一人的相伴?

而如今一切將蕩然無存,像是有什麼訇然破碎了,風捲殘雲,潮水退去,徒留一地狼藉。


「棄天帝,能否給蒼一點⋯⋯再生之力?」

蒼突然開口,將棄天帝從沈思中拉回了現實。

「哼。」

毀滅之神悶悶地哼了一聲,似有不滿,但什麼都沒問地卻照做了。他緘默著撫上眉間那紅得滴血的朱砂流紋,一點靈力沒入其中,看著它綻出耀眼的紅色光芒,復又恢復安寧。

「多謝。」蒼輕聲道,向毀滅之神投去一個疲倦的笑意。


如此,足夠了。他已經有了所需要的全部,只需靜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哼」棄天帝皺了皺眉。撫過道者眉頭的那種熟悉的異樣感⋯⋯

——濁氣?


毀滅之神頓時臉更黑了,陰惻惻地一把將道者攔腰抱起。

「棄天帝!」

雙腳猝不及防地懸空,然而未待蒼有所掙扎,一陣沈重的倦意襲來,再也支撐不住的道者終於沉沉睡去。




大荒西北,不周腹地,烏雲蔽日,風沙漫漫。蒼茫大漠中,天界武神立於山崖之上,勁風吹得一襲黑袍烈烈作響。

金藍異瞳放眼八方,極目遠眺。遠處傳來號角的長鳴,那裡旗幟林立,昔日的不周神柱直貫雲霄,殘陽的一點光亮透過厚厚的雲層,照亮了那道巨大的裂痕。

⋯⋯這污穢的濁世啊。像是不願被眼前之景玷污視野,他微微闔上眼睛。

雖然並無太多兵馬可用,但他不需要,更不在乎。不如一舉覆滅這污穢的人間,再從頭來過。


毀滅之神優雅地背過手,美目低垂,緩緩踱向那個承載著太多回憶的地方。

⋯⋯該結束了。




蒼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天波浩渺自己那張熟悉的床榻上。這段奔波勞碌的日子簡直像一場夢,他甚至有一瞬的遲疑什麼才是真實。

棄天帝並不在他的房裡。此時自己身上依舊披著那件斗篷,濁氣貫體之感完全消失了。蒼坐起身,有些驚訝地發現身體被擦拭的很乾淨,連逆反魔源也被解開了。

「哈。」道者極淺地一笑。

高冷任性的毀滅之神終究是找回了那麼一點柔軟嗎?


一陣寒風吹開窗檐,夾雜著些許潮濕的涼意。蒼向窗外看去,天波浩渺不知何時起竟然下雪了。

窗外的翠竹綠意盎然,說來還是棄天帝上次來時大發慈悲。風吹竹葉,難承其重,積雪簌簌地滾落下來。竹林外是一株白梅樹,枝頭素白含苞待放,隨著涼風送來極淡的香氣。


他還在這個世界,說明時間尚未用完。如今已經收集到計畫需要的所有,連日的奔波後終於可以偷閒片刻,得以一洗風塵。

心口的血止住了,劇烈的痛楚也稍有緩解,看來是棄天帝為他稍微作了療復。只是那處血肉模糊的傷口仍在,毫無意外再也無法癒合了。

周身一陣酸楚與倦意襲來,蒼小心而緩慢地起身,翻出了最後一件舊道袍。

幸好,還剩下最後這麼一件。

說起來,他的道袍還都是被棄天帝撕壞的⋯⋯罪魁禍首此刻並不在房裡,不知是跑到哪裡去了。


井然有序地梳洗一番後,蒼坐在樸素的鏡台前,正欲給自己束個簡單的髮,忽聞一聲厲喝:「誰准你起來?!」

蒼轉過頭,棄天帝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塊濡濕的素白絹帕,頗為不滿地看著他。

「吾好多了。」蒼平靜道。

「哼,非要逞強。」棄天帝走上前來,「還是那幅自討苦頭的愚蠢模樣!」

「吾睡了多久?」

「兩日。」


抬起那塊濡濕的絹帕,他給道者擦了擦臉。這種前所未有的柔和讓蒼微微一愣,停下了給自己束髮的動作。

他真的變了。變了很多,蒼有些釋然地想。


下一次輪迴,只要早早地回到過去⋯⋯早早地遇見他,一定還有機會,阻止一切的發生。


——下一次相遇……吾一定會救你。一定會⋯⋯救得了你。


棄天帝給道者擦拭著面頰,有點悶悶地發現蒼方才一定是已經梳洗過了——他拿著的帕子好像並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哼。」他有點不高興地重重一哼,一把薅走了蒼手中的梳篦。

猝不及防地手中梳篦被奪,蒼有點無奈地轉頭看著他。

「真不懂你們道士。墨守成規束什麼髮。看了就心煩。」

「棄天帝。」蒼頗為無奈道,「高貴的天神,能否尊重一下人類的習慣?」

⋯⋯活了幾千萬年,一點都沒有天神的樣子,反而還是那幅小兒心性。雖然這樣想著,蒼並沒有嗆回去。


「你是吾的,沒資格與吾討價還價。」棄天帝簡潔地命令道。金藍異瞳悶悶地在鏡中瞪了道者一眼,隨後悶頭給他梳起髮來。

蒼不再言語,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鏡中的天神。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蒼微微一詫——

他忽然發現,棄天帝正在認真地嘗試給他束髮。

「⋯⋯」道者嘴角蕩起一個極其細微的笑意。


「哼,連頭髮也毛毛躁躁,和你一樣是不知進退的愚蠢!」

「⋯⋯」

——一個千年老魔和頭髮較個什麼勁?不過蒼並不戳破這些欲蓋彌彰的話語,也就由他去了。


棄天帝笨手笨腳地給蒼梳著頭。這次他很小心,沒有再扯掉道者的頭髮。然而高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事他並不擅長。梳著梳著,他開始有點心不在焉了。

一時間,他沒有說話,蒼也沒有說話。


「朱武……吾放他走了。」

半刻難熬的沈寂後,棄天帝突然開口。

「嗯。」垂著眼睛,蒼淡淡地應了一聲。

「怎麼,沒點別的表示?」

「怎麼,要吾說聲感謝?」

「他是你什麼人,你要替他道謝?」

「朋友。」

「又是這可笑的二字。」

「那你想讓吾說什麼?」蒼有些好笑地說。他隨即頓了頓,轉而直率道,「棄天帝,你早該放他自由了。」

「哼,耽溺於情,不顧大局,本可成為吾之傳承,卻偏要沾那污穢之氣。吾,沒有這種不成器的兒子。」

這頗有怨氣的話一出口,反倒讓蒼有些忍俊不禁了。

「早點滾蛋也好,轉世投胎,離吾遠遠的,也免了在吾面前鬧事煩心。」

「⋯⋯棄天帝,如今的你,當真是對朱武的多情耿耿於懷嗎?」

蒼忽然犀利地看向鏡中的魔神,毫不留情地⋯⋯戳穿。

棄天帝重重一哼,隨手扯掉一根道者的紫紗袖帶。

「誰給你的膽量,又來揣度神之想法?!」

「⋯⋯你啊」蒼對著鏡中的魔神微微一笑。

「哼!!!」

「情感帶來的支持與陪伴,隨之而來的信念與堅守,是否像你想的那樣全是污穢?」

「那是自然。」

「⋯⋯哦。」

「吾主導七情六慾,而不為七情六慾所擾。吾,不需要那種東西。」

「⋯⋯」蒼垂下雙眼,由著魔神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他的頭髮。「罷了。」

然而棄天帝接下來的話讓道者瞬間睜大了眼睛,瞳孔微微一顫。

金藍異瞳在鏡中神色晦暗地與他對望。「但吾⋯⋯願意學。」

「⋯⋯」這段熟悉的話語讓蒼有一瞬的恍惚。

「蒼……」

「嗯。」

「吾,不懂。你,教吾。吾,願意聽。」低沈的聲線緩緩說道。

道者嘆了口氣,無聲地收攏了五指。


不等蒼回應,談話間棄天帝已轉移了視線,將那根扯下的紫紗袖帶束在了道者的發上。蒼定睛一看——

一個扎歪了髪冠,歪歪扭扭,像個違章建築。

「⋯⋯」

魔神一抬手,一道凌厲氣勁削斷了一段梅枝。袖一揚,含苞待放的白梅隨著點點飛雪,飛入窗欞,落入他的手中。

棄天帝微微低頭,將那段清冷的梅枝插在了道者的髮上。他再看向鏡中的時候,蒼也在靜靜地看著他。

——頂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髪冠。


「難看。」棄天帝點評道。

「⋯⋯」蒼無語。


「好好的束什麼髮!」魔神掌一拍,滾滾內力從道者頭頂直瀉而下,淺色長髮隨後瀑布般散開,流瀉在道者肩頭。「還是這樣看了順眼。」

「棄天帝。」蒼無奈道。

「隨你吧。」棄天帝一甩袖,優雅地背手轉身,大步走了房間。走到門口時他突然腳步一頓,「反正以後也同吾沒關係了,眼不見心不煩。」

「哈。」蒼對著他的背影笑了笑。


八千萬年前,或是八千萬年後,不變的一點是,有時還是那麼像鬧脾氣的彆扭小孩。

簡單地給自己束了髮,正欲起身,蒼忽然被那枝含苞待放的白梅吸引了目光,微微一凝。

猶豫了片刻,他最終還是把這段素冷的梅枝插在了髪冠上。


推開門,棄天帝正背對著他,面向那片覆了雪的竹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到道者出門的聲響,他轉過身,依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梳洗完畢的道者。

看到道者頭上插著的那段梅枝時,他的目光微微一滯,但什麼也沒說,而是沈默地移開了目光。

不管是萬年牢的那三年,還是後來的北越天海或磐隱神宮,再到後來的多日相處⋯⋯他們之間始終是敵對彼此。棄天帝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蒼。

也是他留不住的蒼。


「還有多久?」棄天帝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地問。

「不太久了。」蒼平靜道,「棄天帝。」

「說。」棄天帝簡潔道。

蒼微微抬頭,目光鎮定而無畏。

「吾想見見⋯⋯另一個你。」

「!!!」棄天帝黑著臉,傲慢地瞪著道者。

毀滅之神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但蒼不為所動,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

「⋯⋯!!」


僵持了片刻,毀滅之神忽然大度地一甩袖。剎那間,浩然聖光籠罩魔神周身,耀眼的光芒讓蒼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待聖光散去,一頭黑絲瞬轉白髮,兩道淺眉斜飛入鬢,一襲黑衣的毀滅之神再現聖潔無瑕的天神之貌。

「謝了。」蒼輕聲道。

「哼。」棄天帝再次重重一哼,但不再言語。

「吾想去海邊走走。」蒼道。

棄天帝沉著臉,讓出了腳下落雪的青石小路。蒼微微一笑,走上前。經過棄天帝身側的時候,後者自然而然地攬住了他的腰。

「棄天帝,吾自己能走。」蒼無奈道。

金藍異瞳不甘示弱地瞪著他。

「吾好多了。」蒼堅持。

棄天帝手臂一僵,隨後有點不滿地放開了道者。但他依舊靠得很近,幾乎與道者相貼——彷彿生怕一陣風就要將道者帶走,離他遠去。



從後山到怒海的路是一條向下的山路,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向海畔走去。空氣依然是肅殺的寒冷,離海愈近,風也愈來愈大。雪依然在紛紛揚揚地下著,落在他們的肩頭。

走著走著,蒼忽然感到肩頭一沉,轉頭望去——

棄天帝解下了他的白色披風,蓋在了道者的肩頭。

出乎意料的本能舉動,毀滅之神顯然自己也愣住了,手僵在了半空。


在道者的目光中,毀滅之神微微一頓,試圖給自己找個藉口。「海邊風大。」

——然而聽起來更刻意了。


「⋯⋯把你吹壞了,又要費吾氣力,惹吾心煩。」想了想,魔神又黑著臉補充了一句。

——然而還不如不說。


「蒼多謝。」蒼淡淡道,適時地給他找了個台階下。

「哼,走吧⋯⋯」



也許是受到了此前再生之力的影響,天氣雖是極寒,大雪覆了山路,但天波浩渺。仍有萬物甦醒的跡象,時不時傳來海鳥的鳴聲。蒼在海邊的滄浪亭中坐了下來,棄天帝也在他身邊站定,望向遠處的海浪。

「你輸了。」棄天帝突然道。


蒼知道他指的是那個賭。所謂『三十天⋯⋯吾賭你自願放棄毀滅人間』。

「未來可期⋯⋯也許未必。」迎著風,蒼淡淡道。

「哼,還在嘴硬,虛張聲勢。」

「蒼倒認為⋯⋯一切未成定局。」

——因為下一次相遇,吾會救你。


「哦,怎麼,你覺得那所謂三教頂峰能阻止吾嗎。」

「人類會讓你意想不到。」

「笑話。」

「笑話?那如今的一切,在你預料之中嗎?」蒼淡淡地反問。

「⋯⋯」棄天帝突然緘默不語了。片刻,他往亭上重重一靠,「隨你怎麼說。」

「哈。」

「明日,這污穢的人間將在吾之神威下覆滅。期待嗎?」

「到時,無人與你一同見證人間的覆滅,寂寞嗎?」

「⋯⋯住口!」棄天帝氣乎乎地重重一哼,「臨死還改不了這說教的毛病!」

「棄天帝,非要如此嗎?」

「怎麼?」

「放棄吧。」蒼正色道。

「以後沒有你礙事,你認為還有什麼攔得住吾嗎?」棄天帝不屑地一哼。

「⋯⋯罷了。」蒼嘆了口氣。觀念上的衝突⋯⋯終究無法調和。

那就⋯⋯重新來過。

下一次相遇,重新來過。


「反正吾所創的新人間⋯⋯不會有你這種不知進退的愚蠢道士,惹吾心煩。」

「是嗎,那蒼⋯⋯恭喜。」蒼涼涼地說。

棄天帝再一次不說話了。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海風揚起一頭銀絲如花般綻放,留給蒼一個蕭瑟落寞的背影。


雪不知在何時停了。時不時依舊有流火墜落,光線在燃燒,剝落,紛紛揚揚地墜入大海。毀滅之神忽然生出一種「太遲了」的感慨。

太遲了。


「過去的吾⋯⋯是什麼樣的?」棄天帝忽然問。

蒼沒有預料到他會這樣問。「哪段時期的你?」

「隨便!」

「高傲,任性,固執。蒼這個評價,你滿意嗎?」

「哼,難道你就不固執?」

也許正因為如此⋯⋯那三十日裡他們誰都不肯讓步,才走到了今天。

「⋯⋯哈。以及⋯⋯」

「以及什麼?」

「多情。和朱武如出一轍的多情。該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毀滅之神臉色一沉,明顯有些不快。

「住口!沒那回事!」

「你既不信,又何必問吾。」眼見金藍異瞳怒意隱現,蒼不著痕跡地話鋒一轉,「當然,信不信隨你。就當是吾命不久矣,在說胡話吧。」


道者直接的話語,莫名地讓棄天帝突然緩和了下來。他語氣僵硬地一轉,「⋯⋯還剩多久?」

「一首長曲⋯⋯足夠了。」蒼答道。

「那就彈琴吧。」背對著道者,棄天帝不耐煩地手一揮。

蒼雙手拍案,紫色水袖如雲翻飛帶出怒滄,穩穩落在案上。稍加思索,他忽地思緒與雲濤綿延翻湧,即興一曲,低眉續續彈奏起來。


「這首叫什麼?」

蒼略一思索,取了個名字。「踏古」。


清透有力的琴音彷彿穿越了所有時空的距離,從八千萬年前莊嚴肅穆的大荒之山一場初見,穿越十丈紅塵中他們踏過每一處山川河谷,如同他們交織的命運線,沿著崇山峻嶺的脈搏,隨著百川歸海匯入汪洋。


海嶺經行處,往事夢裏違。命途今日在,世路幾人歸。

流水有深淺,青山無是非。西風零落盡,故人影熹微。


一曲踏古,驚天地、泣鬼神,從宛轉清澈的泠泠琴音,到雷霆萬鈞的山海之音。道者十指起舞翻飛,望向前方形單影隻的白色背影。

——你,聽到了嗎?


棄天帝突然回過頭,兩道英挺的淺色長眉下,金藍異瞳像是隔了八千萬年的時空與道者沈默地對望。琴音愈發勢如急雨,蒼一邊撥絃,一邊試圖讀懂金藍異瞳那愈發駁雜難辨的神色——

天界武神忽而瞬移上前,與道者隔琴相對而坐。


當棄天帝在怒滄上奏響第一音時,蒼微微一笑。也許他早就知道,棄天帝是懂音律的神。

莽莽天地,十丈紅塵,一人一神隔琴而坐,同奏踏古。天地相蕩,陰陽相摩,雷霆相鼓,天地相和。時空蒼茫得像是只有一人一神,卻又像不再有人,也不再有神。

凡音之起,由心生也。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

無感無情的天神,終於也有了人類的情感麼?


隔著勢如山海的琴音,蒼聽懂了高傲的神祇無法訴諸於口的話語——

——吾想⋯⋯愛你。

——吾想學會⋯⋯如何愛你。




八千萬年時光的彼端,燃燈道人驚訝地抬起頭。『輪迴一念』像是受到了劇烈的擾動,在空中飛速地旋轉著,隨著似有似無的韻律流彩翩翩。

這是——




——琴聲?

天界武神茫然地抬起頭,望向烏雲蔽日的天際。在那裡似乎有遙遠的琴聲傳來,隔著莽莽山海,隔著所有時空的距離。

那是他自己奏響的琴聲。

——吾想⋯⋯愛你。

——吾想學會⋯⋯如何愛你。


「琴聲。」天界武神喃喃道。

魔兵們一片茫然。琴聲?哪有琴聲?



那一日無人明白,為何毀天滅地勢不可擋的毀滅之神,會在向不周山進發的途中,於一處山崖停下腳步。親眼目睹的人們,只知道他靜靜地站著,低下頭望向了自己的雙手。




一曲終了,繁華散去。復又歸於寧靜的怒海之畔,道者收起怒滄,對著曾經勢同水火的毀滅之神釋出一個平靜的笑意。

「棄天帝,為你占的那一卦,吾會把它刻在白虹的劍柄之上。」

「嗯。」最後一次,毀滅之神將道者攬在懷裡。最後一次,捧起道者清瘦的面頰,想在那眉間鮮紅的朱砂流紋上印下一吻——

「棄天帝⋯⋯」蒼輕聲道,「今生,永別了。」


那一吻終究沒能完成。懷中的道者如煙雲散去,棄天帝下意識地用力,最終卻只能留住一條清透的紫紗袖帶,形單影隻地躺在手心。

一如當年那一場跨越時空、卻被他遺忘心底的初見。

棄天帝猛地將那條紫紗袖帶鑽在手心。


他終於⋯⋯永遠地失去他了。那個叫「蒼」的人。

原來,自以為擁有主導一切的力量,強大到主宰一切的生死,卻也有想留也留不住的人。


棄天帝再一次走到懸崖的邊緣,望著腳下愈發急切的滔天巨浪。他再創的人間,會有一個叫「蒼」的人嗎?

也會彈琴給他聽嗎?

也會那樣不知進退地愚蠢嗎?

也會與他嗆聲,困獸猶鬥,妄想著撼動天地嗎?


高傲的神祇緩緩閉上眼睛,漫漫地想著。過了明日⋯⋯整個三界將會歸入汪洋,最終重回混沌之初。是時候了⋯⋯也許⋯⋯也許在重建的人間,還會有一個叫「蒼」的人。

極天之力再次引發天地失序,大地轟鳴,江海奔湧。墮天之神倏忽睜開異色雙瞳,向天地投去極寒的目光。在洶湧的海浪倒灌中,他忽地拔怒山而起,向雲端飛去。

——至少,留下這處方寸之地。

一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小劇場

棄貓:(叉腰)我生氣了!我吃醋了!那個臭貓把我家寶貝折磨成這樣,蔥花寶貝還想見他的樣子!

某藍:喂,棄總,你連自己的醋也吃嗎。再說也沒差的啦,反正也是你自己幹的好事⋯⋯

棄貓:住口!我都不記得了,那能說是我幹的嗎?

某藍:什麼邏輯?????

棄貓:(敲桌)證據呢,證據?有照片嗎?

某藍:沒⋯⋯

棄貓:有錄音嗎?

某藍:沒⋯⋯(哎,朱大王好像在武神一百問的時候錄過一段⋯⋯朱大王呢?)

朱武:(突然探頭)在呢,要錄音是吧

棄貓:(貓爪把探頭的朱大王拍飛)哼,什麼證據都沒有,還敢誣陷本貓?

某藍:好好好,看你下一章還能不能理直氣壯


急急急!向不周之山進發的天界武神將如何走上極端?

慘慘慘!痛失所愛的毀滅之神又將如何見證人間覆滅?

重回洪荒的六絃之首·蒼,能否力挽狂瀾?

玄宗四奇之赭杉軍、墨塵音,究竟去了哪裡?

玄宗首席,三教頂峰(流氓),又將跨時空並肩作戰?

欲知詳情,請繼續收看(?)霹靂布袋戲棄蒼同人《天命》之六十八回:

「縱古橫今歸去也,今生無悔笑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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