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章


封雲山,三面環海,一面通往月華之鄉,連接著廣袤的陸地。

初夏時節,鎮上那棵巨大的月華樹枝葉茂盛,暗香浮動。天空萬里無雲,時不時掠過一群飛鳥,喧鬧地棲在枝頭。由封雲山下山的山路盡頭,到進入月華之鄉,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這條路並不寬,卻是從封雲山去往道境其他鄉鎮的必經之路,沿街熱鬧的很,商肆林立,行人商賈,道士信徒,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街邊一處露天茶肆裡,一人身著灰色粗布長袍,鬚眉皆白,正是新來此地的說書夫子,此時繪聲繪色地述說著流傳許久的神話傳說。

「八千萬年前啦,那是比遠古還久遠的時候,天地是一片混沌鴻蒙⋯⋯有位叫盤古的大神劈開了天地,陽清為天,陰濁為地,至此才有了陰陽之分,萬物之序⋯⋯」

這家茶肆不大,歇腳的人卻不少,除了些趕路的商客,因道境信奉道教,且封雲山上玄宗一門獨大,也有不少信徒慕名而來,為奉上一隻香火。當然,也時不時有些年輕道者從封雲山來,路過此地。他們大多學有初成,或者為山下的居民驅散一些小小的災禍,或者來月華之鄉為玄宗同修們添置些必需品,或者只是偷溜出來打打牙祭,體驗下苦修之外的美好生活。久而久之,這裡總能吸引一些三教九流的奇人異士,神醫妙手,占卜高人,當然也少不了⋯⋯江湖騙子。

此時茶肆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喂,老頭兒,這樣的傳說都被講了幾百遍了!沒有點新意嘛?真無聊!」茶客中妖道角起哄道,「要是沒有新鮮的,就趕緊換下一個人上來!」

「麥吵!」謝夫子不滿道,有模有樣地呷了一口茶水,「咳咳,我要講的是一個不同的版本⋯」

「那時候天地雖開,卻缺少穩定的支撐。時不時地陰陽失衡,引發天災,唉唉,那可是家常便飯!⋯⋯在這個濁氣橫世,人鬼共存,弱肉強食的時代⋯⋯這樣的自然環境自然是不適合居住啦,人們只能在有限的資源中掙扎生存。後來⋯⋯」

「我知道我知道!」茶肆中有人插嘴道,「後來是這個盤古大神為了不讓天地重合,用自己的四肢軀幹化作四柱,才讓天地秩序穩定下來⋯⋯這個神話傳說小時候經常被唸,到底有什麼新意!」

「非也非也!流傳下來的未必是真實。老夫悄悄告訴你們,那只不過是書寫歷史的人想讓你們看到的版本罷了⋯⋯哼哼,所謂神話傳說,也不過人們選擇相信他們所願意相信的⋯⋯美化舊日記憶罷了⋯⋯」

神秘兮兮地頓了一頓,謝夫子呷了口茶,繼續道:「其實開天闢地之後,那個盤古早已化為日月山川,不復存在了,又哪來的軀幹撐起天地?我今天要講的,哼哼,才是真實的版本⋯⋯」

「驅走五濁惡氣,造出四方神柱撐起天地陰陽的,不是那個盤古,而是另一位天神⋯⋯也是唯一一個繼承了盤古開天闢地之力的,天界第一武神⋯⋯」

「哼,老頭兒,你說的這些又有什麼根據?既然不是流傳下來的版本,你又從何得知?我看是你胡編亂造的吧?」茶客中又有人質疑道。

「麥吵!」說書夫子不滿道,「我從何得知,那當然因為我能窺探天機,勘破歷史掩蓋的秘密!」

「嘖,」顯然有妖道角不買帳,「那這位武神叫什麼名字?既然他在天界居功甚偉,為什麼卻沒有人歌頌他,記錄他?你這個故事講的真沒邏輯,真爛!」

「叫⋯⋯」說書夫子撓撓頭,叫什麼來著?算了,不重要⋯⋯

說書夫子將茶杯往木桌上重重一放,茶水險些濺了出來。「天神的名字豈能被爾等凡夫俗子輕易知曉!沒有人記得他,是因為他後來在人間降下可怕的災厄,引動了神罰。⋯⋯神啊,那可是萬人敬仰的存在⋯⋯人們怎麼能接受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中有神的污點呢?大浪淘沙,神話流傳演變,這一版又一版,自然是把他的所作所為一併抹去,他的功績也移花接木到別的神仙身上了!」

「那他為什麼要降下災厄呢?」有人插嘴問道。

「⋯⋯我怎麼知道!麥吵!」說書夫子連連嘆息道,「唉呀,那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大地被染成血紅色,人鬼修羅無一倖免,屍橫遍野,天崩地裂⋯⋯造孽,造孽呀!」

「然後呢?」妖道角們大多興致缺缺,「又是個天道好輪迴的故事吧?正義戰勝邪惡,犯下大罪的天神被天界封印,再也不能為禍人間之類的吧啦吧啦,這樣的故事也爛大街啦!」

說書夫子神秘兮兮地放下茶杯。「哼,非也非也!老夫悄悄告訴你們,災厄,遠沒有結束。這位天神是自盤古開天闢地之後的第一個武神,也是唯一繼承了盤古之力的人,神罰?哼哼,天界眾神加在一起也奈何他不得⋯⋯」

他故意停頓想賣個關子,卻見無人理會,只好繼續:「總之,天界爆發戰爭,兩方僵持不下,後來這位武神做出讓步才暫時偃旗息鼓,維持了表面的和平⋯⋯條件是,武神不再受天界約束,可以選擇制定他自己的萬物法則。」

「這個故事有夠爛夠無聊⋯⋯」有妖道角打了個哈欠,「老頭,講完了沒?換下一個人吧!」

「噓,你這是對武神的不敬,將來要有血光之災的!天界並沒有制衡第一武神的力量,也就是說,只要他想,就可以為所欲為,再次降下災難禍劫。而真正的災厄,還遠遠沒有開始⋯⋯」

說到這裡,說書夫子故作憂心忡忡地捋了捋他那花白的鬍子,「就老夫所預見,未來的某一天,世間會再現遠古的劫難,四根神柱會再次折斷,天地失去支撐。而這次,才是人類真正的末日,也是眾神的黃昏⋯⋯」

圍觀的妖道角起哄道:「喂喂,這是危言聳聽吧?照你這麼說,這個什麼勞什子武神這麼強大,人神都打不過他,那人類豈不是徹底沒救了?」

說書夫子道:「也不盡然。老夫我夜觀星象,透查天機,算出世間尚有一人,能在末世來臨之時,天命開啟,扭轉乾坤⋯⋯」

「哦?」茶肆中看熱鬧的妖道角們有些來了興致,「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邊說著,說書夫子目光向四周掃去。

茶肆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裡,隔著幾叢低矮的青綠灌木,四個像是年輕道士裝扮的人正在靜靜地品茶。一人紅衣紅髮,兩道奇特的長眉斜飛入鬢,似乎正在認真思考著什麼;一人一身靛藍,輕搖羽扇,明顯對他的故事漫不經心;一人金髮素袍,此刻正打量著他,眼神銳利而深沉;最後一個是個淺茶色頭髮的束冠青年,一曳紫灰長袍,此刻正微闔雙眼,像是在閉目養神。

四人看起來都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大概是束冠不久,初次下山的年輕道士,恰巧路過此地。

暗自思忖著,說書夫子目光再次掃過茶肆。在場之人中,最年輕的大概只有這四個道士,又是深居簡出的修行人士,大概最好欺負吧?

——就選那個睡著的道士好了,讓他措手不及!說書夫子心念一動,胡亂一指那閉目養神的紫衣年輕道士,大聲道:「就是他!」




道境歷來山川和美,風物繁盛。又因以道為尊,民風純樸,安寧祥和,然而近來頻頻有怪事發生。作為玄宗年輕一輩門徒中最早學有所成的四人,這次下山目的為方圓百里的鄉鎮查探異象。最終他們發現,作祟之物是近來流竄到道境的幾只低階魔物。一番奔波後,將作亂的魔物趕草除根,此時正值任務結束,四人返程時恰巧暫時在此歇腳。

這一聲響亮的「就是他!」打破了四人的安靜許久的氛圍。赭杉軍看看說書夫子,又看看蒼,微微收緊了五指,輕聲道:「蒼⋯⋯」

「哈,蒼,看來山下也是你獨佔風頭呀。」金鎏影打趣道。想到前不久的論道大會,蒼與另一苦境的年輕道士並列頭籌,事事被搶佔風頭,話裡不自覺帶了一絲諷刺與酸意。

紫荊衣原本正在一邊搖著羽扇,默不作聲,此時似乎聽出金鎏影話中隱隱酸味,踢了他一腳,小聲在他耳邊道:「不是吧金鎏影,這人明顯就是個江湖騙子,你也要在意?」

金鎏影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索性拖起腮,饒有興致地觀望起來。

三人說話的工夫,說書夫子已經跨過了那一小叢青綠的灌木,踱步到蒼身邊。蒼側過頭來,低垂的雙眸微微抬起,藍紫色的眼睛古井無波,平靜地注視著上前的老者。

這一眼,卻讓說書夫子心中一驚。這年輕道士至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稍嫌稚嫩的臉龐卻有一種超出他年齡的沈穩氣質。那雙藍紫色的鳳目生的極美,清淡溫和,並沒有侵略性,卻不知為何讓他不敢直視。一瞬的對視,說書夫子竟一絲慌亂,連忙躲閃開目光,穩了穩心神。他清了清嗓子,指指眼前的年輕道士,扭頭面向眾人,大聲道:「就是他,老夫昨天夜觀星象,算出這位天命之人今天會路過此地,才在此等候。他就是扭轉乾坤之人!四根神柱折斷之時,這位年輕人真正的天命才會到來,那時候人類的命運將係於他一人之身!」

喧鬧的茶館突然安靜了下來,一隻烏鴉喑啞地鳴叫著,從空中掠過。人們紛紛向這說書夫子口中的「天命之人」投去了目光。

儘管突然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那雙藍紫色的眼眸卻未起一絲波瀾。蒼淡淡道,「承蒙老先生看重。不過吾猜,承接天命,需要一些銀兩吧?」

說書夫子一拍手,哈哈大笑道:「哈!果然是天命所歸之人,一點即通。老夫祖上有高人,傳下這顆混元珠,能助你為人間弭平災禍,若沒有它,可是萬萬不得。看在你我是有緣人,這混元珠本是無價之寶,今天只收十兩銀子賣給你,如何?」

蒼聞言並未言語,只是微微闔上雙眼。

見這年輕道士似未有反應,說書夫子立刻揚聲道:「⋯⋯怎麼,不肯收嗎?修道人,你要眼睜睜看著人間有一天覆滅,而你無能為力嗎?」

此話一出,七嘴八舌的人群頓時熱鬧起來。「老頭兒,抓著一個年輕道士道德綁架,太沒水平了吧!招搖撞騙也要有個限度!十兩銀子,你這不是搶嗎!」

說書夫子轉頭怒道:「你才招搖撞騙!老夫句句屬實,難道你敢以人間的存亡為賭嗎?賭得起嗎?」

也有妖道角似乎半信半疑,應和道:「是啦是啦,不過十兩銀子而已,萬一是真的呢?那時候人間可只能靠你啦!小道士,你還是收下吧!」

聽到有人這麼說,眾人開始應和:「是呀是呀,年輕人看你是從封雲山的玄宗過來的吧?降妖除魔,應當是你們的職責,我看你還是收下比較好!玄宗每年的香火錢還缺得了這十兩銀子嗎?換一個人間太平,不虧!」

反正事不關己,不一會功夫,看客們大多選擇了看起熱鬧來。

「老先生,你不能欺人太甚⋯⋯」赭杉軍捏緊了拳頭。話音未落,卻見蒼對他微微搖了搖頭。

也許因為他與蒼是同輩,玄宗里他和蒼關係最好。在大多數同修們的眼裡,這位事事拔得頭籌的絃部師兄,總是淡漠而疏離,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距離感,讓人難免畏懼幾分。但他知道,冷眼觀世的外表下,是一顆謙和又溫暖的赤子之心。見蒼對他搖頭,他頓時心下了然,知道蒼已經有了打算,便不再多作言語,選擇靜觀其變。

蒼不動聲色地掏出一個淡紫色的荷包。「老先生,這是十兩銀子。」

說書夫子吃驚地張大眼睛,沒想到年輕道士應允的如此痛快,「欸——年輕人做事痛快!老夫果真沒有看錯人!」

他連忙接過荷包,順手把一個破爛兮兮的布包不由分說塞進蒼手裡。「那這你就收下吧,將來天命開啟時能助你逢凶化吉⋯⋯」

蒼微微點頭表示感謝,淡定地把粗布口袋收進了行囊裡。「那就謝過了。」

一旁的金鎏影和紫荊衣看得呆住了。紫荊衣的羽扇都忘記了搖,驚道:「蒼,你哪來這麼多錢?說給就給?你瘋了吧?」

「非是玄宗的經費,而是吾這些年自己的積蓄而已,吾自然隨意支配。」蒼淡淡道。

他隸屬玄宗絃部,主修琴箏。也許是因為他操琴總是過於暴力,大多數古琴在他手下,最多不過兩三年便夭折了。攢夠了積蓄,在再一次摔爛自己的古琴後,蒼本想著這次下山正好換一把更加結實耐用的。

不過,如今看來遇到稱心如意的耐摔「神器」也需要機緣,如今散了財,就當機緣未至吧,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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