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心計

作者:西陵歌者

棄天帝一代王族雄才大略,卻被排擠就任有名無實的金陵王,暢遊山水之時,誤入一間荒廢道觀……


楔子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一曲《玄默》奏罷,等到琴絃餘韻終於散去,凝立窗前的道者緩緩張開眼睛,看著院中伸進二層窗戶的一株玉蘭,半開半謝,臨風楚楚,留香滿庭。

  望定樹頂盛放在清幽晚風之中的玉蘭,道者眼中卻有一絲無奈與哀痛,長嘆一聲:“劫數!”

  隨後胸口猛地一涼,周身血脈頓時停流,剎那間失去了意識,向後倒落在琴臺之前。


第1章


  臨近清明,綠蔭蔥蘢的封雲山內已經是一片細雨紛紛了。

  棄天帝獨自一人,在這春意盎然之地曳馬緩行,雖然和隨從走散,又迷失了路途,只怪眼前這春日山雨著實可人。便是如斯狼狽的境遇之下,棄天帝仍是半為尋路,半為賞景,隨心所欲,步由性遣,反而漸漸向封雲山深處走去了。

  等到日漸西墜,微雨方停,棄天帝才漸漸想起了自己處境,只是眼前已是密匝匝的松林,一鳥不鳴,蒼山更幽,“哈。”倒也並不在意,四下看看,卻見不遠處鋪著厚厚松針的泥土地上,隱隱約約露出一條條青石,如同一徑小路蜿蜒。

  有路必是道,哪怕前面有間破敗涼亭,讓自己這溼漉漉的一人一馬略作休息也好。

  懷著如此想法,棄天帝循路走到那間小小的“封雲觀”前時,異色眼中滿是驚喜。

  “吾乃迷路遊人,行到此處天色已晚,借宿一宵,未知有緣行個方便否?”朗聲發問,震得院內破敗房舍屋瓦上的泥土撲梭梭掉落。再問一句,仍無回答,此時正是倦鳥歸巢,人間煙火升騰之時,棄天帝左右看看這間一目瞭然的道觀,卻是連一縷炊煙也無。

  “怕是廢棄了……”嘟囔一句,已經擡手推上了門環,山門虛掩,略微使勁,就聽見“喀喇”一聲。

  “……”手中拎著脫落的半扇山門,棄天帝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輕輕將山門靠在一旁鬆散的土牆之上,牽馬進入。

  看來院落頂多兩進,前院乃是一座小小正堂和兩座偏殿,只見建築破落,遍地青苔雜草,連立在院內的簡樸黃銅香爐也已經是鏽跡斑斑,一支野藤攀著香爐支腳而上,想是去年秋天年景不錯,竟在香爐口處結了一隻拳頭大小不知名的青瓜,經過秋霜冬雪,此時卻也乾癟了。

  將馬拴在偏殿檐下,棄天帝看看這三間屋子已經彎下的正脊,決定暫不進入,只在門口望望內中狼狽不堪滿身雨水的武曲文曲以及三清坐像,赫然瞥見,正殿左邊一個角門通向後院。

  前院如此,本對後院不抱什麼希望,只是無聊之下,忍不住擡步穿過角門,眼中所見卻如另一個世界一般:院內植物一片繁盛,舊疏打理,倒是一片生機勃勃,想來此地地氣倒是不錯。院底兩層小樓之旁,高卻有三層的玉蘭樹上繁花綻放,隨風送來陣陣馨香。偶爾一兩片潔白花瓣墜下,落在樹下水坑中,倒是名副其實的小小“蘭舟”了。饒是見多識廣如棄天帝,也被這天然野趣又不失清雅的情景煞了一下。

  “哈,人間哪得此等景緻啊。”讚歎一聲,也不顧地面陳年枯葉、荒草狼藉,踏上了院內被荒草掩埋的石子路。

  小樓乃是木構,看著倒是比前院幾棟泥牆瓦房結實很多,幾場春雨下來,石階木檻早就衝涮得一塵不染,推門進入,竟連屋內也是沒有多少灰塵,想是山裡溼潤,這等清淨修行之地,更難沾惹紅塵。

  見到樓內陳設親切,棄天帝不由自主一足踏入,見到粘滿靴子的泥濘,雖是立刻收回,卻也在乾淨的石板地上留下一個突兀的腳印。“嘖”,似乎是有些惋惜,棄天帝將走了一路山道,已經沾滿泥濘貔貅百歲靴脫下,放在門邊,赤著襪底踏入。地面雖是石板,卻出乎意料的有一絲溫暖,如這樓內空氣一般,雖是久無人居,卻不覺得陰冷。

  小樓想來當年乃是觀主的居所。正中廳堂放著一隻丹爐,爐火早息,卻不知如今觀主是已經得到成仙抑或早已投胎重入輪迴。左右各有一間,棄天帝先探頭進左邊房間看看,只見藥櫃鋪滿三面牆壁,上百抽屜都在左上角同一位置貼了字條,端端正正寫著藥名,棄天帝並非手閒之人,也便沒有拉開抽屜,看看那些藥材如今在否,不過屋內濃烈藥氣混著黴味,也是他不喜,搖頭退出,將門關好,轉身走入右邊房間。此間屋子想來應該是主人日常起居之所,臨窗一張書桌,簡樸的文房四寶擺放整齊;後面貼牆安置一張窄榻,棄天帝伸手摸摸,倒也沒什麼塵土,不禁面露微笑,慶幸終於找到今夜休憩的所在了。床的對面,乃是一條狹窄樓梯,棄天帝登上,只見頭頂地板合起,用手推推,但聽到輕微金屬撞擊聲響,看來是上了鎖。心中掠過一絲蹊蹺,不過,沒有其他異狀,也就沒有深思,只是遺憾不能登上樓臺,站在樓欄之旁,近處欣賞這令他驚豔的玉蘭。

  此時,天色越暗,棄天帝也覺得有些飢腸轆轆了。走到門邊穿好鞋子,返回前院,先從馬背上解下隨身行囊,取出乾糧清水,又將馬撒開,任他在院內取食。等到吃飽喝足,走出道觀在牆角方便一下,才回到觀內,將被自己卸下的山門安放回原地,象徵性的把門拴好,自己回到後院小樓,照舊脫靴,走入臥室,就大大方方在窄榻上和衣而臥。


  陌生地方本就睡不安穩,門聲稍動,便即驚醒,只是剛剛睜開眼睛,便見一青面獠牙的厲鬼衝入屋內。

  張口欲呼,竟是發不出聲音,肩膀一震,才察覺動彈不得,此時厲鬼已經來到床邊,一隻如鷹爪般的利爪已經插入左邊胸膛!

  “啊~~”一聲大叫,棄天帝瞬間驚醒,坐了起來。

  “原來……是夢。”額頭汗水淋漓而下,察覺出一顆心還在胸膛內“撲通撲通”亂跳,才叫他漸漸鬆了口氣,“看來此地還是不乾淨。哈,棄天帝的魂魄,卻不知滋味如何啊。”說著,轉身下地。雙足甫落,一陣悠遠琴韻卻從頭頂傳來。棄天帝文武雙全,只響了幾聲,便已聽出,乃是一曲《玄默》。


  “……”留宿荒山野觀,午夜夢魘,又聞悠悠琴韻,若是常人,只怕連膽也嚇破了,然而棄天帝卻只是靜坐床邊,凝神靜聽,琴音悠遠,古意盎然,竟聽得他痴了,不由自主起身,登上樓梯,琴聲從樓板縫中傳下,愈加清晰,看著頭頂木蓋,心中一動,再伸手推推,本不抱希望,然而此次,樓板竟是,開了。

  “誇噠”一聲,樓板木蓋翻起,落在一旁,彈琴人頓時一驚,琴音戛然而止。

  等到棄天帝慌忙從地板上探出頭時,卻只見一個紫衣道士立在灑滿月色的窗前,也是愣可可看著這如雨後春筍一樣從地面長出的一顆人頭。

  “別走!”棄天帝慌忙手腳並用爬上二樓,見那紫衣道士彷彿受了驚嚇一般,正要後退,連忙出聲招呼,話音落是,人已經竄到了對方身前三尺之地,“你是……”藉著月光照耀,看得清道士身後牆壁,棄天帝腳步驟然一停。道士將手覆在琴絃之上,看著透過手掌映出的絲絲琴絃,黯然點頭。

  “……別怕,我不會傷害,不,……我不怕你……”一句話說的結結巴巴,雖然已經知道對方非人,但是,見到那清秀臉上隱忍哀傷的表情,棄天帝張嘴仍是一副英雄好漢安撫良家婦女的口吻。

  道士魂魄一愣,低垂的眼瞼抖動了一下,輕輕頷首。

  “我昨日傍晚迷路山中,找到此處,……你,都知道吧……”突然覺得這個魂魄怕就是此地主人,自己的一舉一動自然都被他看在眼中。

  道士仍是默不作聲的點一下頭。

  “我聽到你撫琴,不由想上來看看,嚇到你了?”盯著這道士清秀平靜側臉在月光下籠上了一層乳白色柔和的熒光,棄天帝絲毫沒有意識到,他身為一個凡人,在探問自己是否嚇到了一個鬼。

  道士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十指輕擡,虛按琴絃,輕微的錚錚琴音又響了起來,這大約是他能發出的最大聲音了。

  琴音響起之後,棄天帝便在沒有出聲,靜靜立在一邊,聆聽琴韻,看月色,看廊外玉蘭,看道士覆在琴上半透明的修長雙手,更多的是看這道士,看他精緻的眉和睫毛……

  

  “深芽院,小亭臺,任汝去還來。來,玄默如呆,時世任疑猜。葛天也無懷,太古風回,古風回。”

  

  琴音聽了良久了,棄天帝還在輕聲吟唱,道士將手放在琴上,彷彿知道那個異色雙眸的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一樣,靜立不動。

  

  “三緘今不發,有日好懷開。”唱完最後一句,棄天帝微微一笑:“在下金陵王棄天帝,今日幸會道長,聆聽雅奏,雖知人鬼殊途,卻也想斗膽結交,未知是否有幸?”

  道士嘴脣張了一張,依舊無語。

  “道長。”漸漸看出了那鬼魂的去意,棄天帝不由得又踏前一步,“道長縱使不願結交……可否賜下道號?他日在下回去,給道長燒上一刀紙錢,以籌今日琴音。”

  紫衣道士卻是後退一步,始終與對方保持著三尺的距離。

  “道長……縱使不留名姓,能否睜眼看看在下!”察覺出對方去意更甚,棄天帝心中一急,說話同時不由自主伸手去抓那道士手腕。

  道士原本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眉峰一挑,衣袂髮絲竟是無風而起,一股捉摸不透的氣勁將欺上來的棄天帝推開丈餘。

  “碰!”的一聲,後背似乎撞上牆壁,棄天帝眼前一黑,睜眼時,卻見東方既白,屋內朦朦朧朧,照見自己四仰八叉躺在樓下窄榻旁的地面上。

  “哈。”一面揉著肩膀,一面盤腿坐在地上,腦筋漸漸清楚,回憶方才之事,回望背後樓梯盡頭那依舊封得嚴嚴實實的樓板,棄天帝嗤笑一聲,“原來是夢中之夢啊。”說著站起身來,走向窗邊。

  “……!”只見桌上一方白紙墨跡宛然,洇洇然閃著水光。


  得緣見君,亦蒼之幸,雖雙目如線,然君顏亦清晰在望,莫再取笑。


  “哈,哈哈。”棄天帝開懷大笑,不想被流放到此當這有名無實,有祿無權的金陵王,竟能有如此奇遇啊。


第2章


“殿下,殿下!”道觀外面先是親信斷風塵的焦急聲音,隨後只聽“喀喇”一聲,不用問,山門再次被卸了下來。

  “哎呀。”走出角門,看見自己隨從狼狽萬分的踉踉蹌蹌衝進道觀,棄天帝嘴角掛上了別樣的笑意,“斷風塵,當真辛苦你了。”

  “殿下啊,讓我們找的好苦。”斷風塵滿眼通紅,“幸好殿下無恙,末將這就備馬,護送殿下回府。”

  “嗯~”棄天帝沉吟一聲,此時晨風陣陣,後院飄出隱隱玉蘭花香,“斷風塵,你自己回去,命人送些日常用度過來,我看這裡風景秀麗清幽,想多住幾日。”

  “啊?”斷風塵一愣,實在是看不出眼前三間破廟,到底有啥秀麗清幽的地方。

  “速去,速去,天黑前送來。對了,身上還有乾糧麼?給本王留下。”


  遣退了斷風塵,棄天帝抱著兩個冷饅頭和半滿的水囊回到後院的臥室,坐在書桌之前,看著窗前翩翩玉蘭花落,一口冷饅頭就著一口山泉嚥下,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深芽院,小亭臺,任汝去還來。來,玄默如呆,時世任疑猜。葛天也無懷,太古風回,古風回。”又想起昨夜奇遇,棄天帝再次輕輕吟唱起來。吃過了早點心,棄天帝放下高高翹起的椅腿兒,視線落在了面前白紙之上,捻起那字跡整整齊齊的留書,“蒼,他叫做蒼麼……哈。”如此想著,看見院內草叢中沿著半邊長滿青苔的井臺,當即端起筆洗走出,只見井水滿溢,竟是山泉眼,“哈,倒是省卻了麻煩。”挽起袖子,彎腰舀起一洗清水,回到桌前,硯臺之內墨尚未乾,將筆潤溼了,幾下勾勒,輕描淡寫,月下彈琴人的身影的躍然紙上。

  “哈,”畫得開懷,橫過筆鋒將衣褶再描幾筆,棄天帝在硯臺旁順順筆鋒,輕輕捻去筆端脫落的一絲,預備勾畫眉眼。

  “嗯……”鼻若蔥白,脣如花蕊,到了眉眼,棄天帝竟是愣住,“雙目如線……”他再順順筆鋒,卻仍是不忍落筆,“也罷,稍後再畫……”隨後,焦墨皴筆,在那道士身後,添上了黑袍金陵王的身影。

  

  “哈,哈哈哈。”棄天帝將筆放下,看著自己這幅墨寶,頗為滿意,心中一動,想到那月光之下靜靜飄落的玉蘭,提筆在畫幅一角寫道:

  

  夢染紫君蘭玉風,窗前揮毫寄芳蹤。

  有心常憶月下客,無言已忘隔死生。

  

  正凝神琢磨下句之時,只見一團火光從“心”字燒起,眨眼之間一幅好端端的月下聽琴圖,瞬間化為灰燼。

  “哎呀呀,想是在下畫得拙劣,唐突了,見諒。”想到那隻鬼魂許是就在身邊,棄天帝哈哈一笑,倒也並不以為意,再度拾筆,重新描畫,只是此時學乖,畫得乃是一個背影,猶豫片刻,復又加上了那棵玉蘭。

  略微沉吟,還是忍不住題詩:

  

  玲瓏鶴翅展,華陽玉道冠。

  不言君似蘭,只道蘭若君。

   

  題詩完畢,心中惴惴,而那道士鬼魂此次不知是頗為滿意還是懶得再陪棄天帝風雅,總之是沒有再燒了。


  興來無早晚,意起不知時,當滿屋掛滿金陵王棄天帝的墨寶之時,天邊染滿紅霞,觀外已經傳來噪雜人馬之聲。


  是夜,在屋內點燃蠟燭,將窗前書桌收拾乾淨,相對擺上兩隻銀盅,長樂坊美酒金陵春的香氣,隨著汩汩斟酒之聲,散滿房間。

  “道長,請現身吧。”棄天帝微微一笑,合上雙眸,周圍清風一陣,玉蘭香氣混著酒香,竟是分外醉人,張開眼睛,果見那紫衣道士已經立在門口距自己三尺之處,依舊雙目低垂,一襲紫袍微微飄蕩,原本慘白毫無血色的臉上,被屋內溫暖燭光一照,也柔和了許多。

  “道長,昨夜失言,今日賠罪,未知有幸與道長對酌否?”不知是受了對方感染還是嫌棄光線太弱,棄天帝也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這半身透明的魂魄。

  桌上白紙出現字跡:

  吾不飲酒

  “哈……”略有些尷尬,不過心思縝密的金陵王倒也不會因為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就放棄,“道長不飲酒,那麼未知是否有興嚐嚐今年新摘的虎丘白雲?”

  道士眉毛微微動了一下。

  “只是……沒有爐火,不知何處燒水……”棄天帝話音未落,中廳的丹爐“呼”的一聲,已經透出了火光。


  “哈哈,”一陣茶香飄出,棄天帝看看面前浮在空中的茶壺,“想不到道長沏得一手好茶。”

  鬼魂的眼睫微微一挑,不置可否,見那神情,依舊專注於控制面前憑空飄起的茶壺,緩緩將不濃不淡水注入杯中。

  端起茶杯,輕啜一口,一股馨香縈繞齒頰之間,棄天帝只覺得心曠神怡,再度擡頭,看向依舊站在三尺之外的紫衣魂魄,“敢問道長法號是叫做蒼麼……”

  鬼魂緩緩點了點頭,桌上的茶杯瞬間空了又滿。

  看看面前人似乎對與自己聊天沒多大興趣,棄天帝只得按捺滿腹疑慮,換了話題:“道長,今夜還彈琴麼?”

  隨著對方眼神,擡頭順著樓梯看去,棄天帝驚見,那白天還關得嚴嚴實實的樓板,此時又打開了。還未說話,對面魂魄已經飄身上去了。

  棄天帝跟上樓去,卻見月光之下,紫衣飄蕩,晶瑩手指如同竹影掃階,月輪穿沼,緩緩拂過琴絃,仍是那曲《玄默》。

  緩緩走近,跨過三尺界限之時,紫色身影一震,立刻住了琴聲,向後飄了一尺。

  “蒼,你……為何……”若說對方躲著自己,卻又不像,只是不讓刻意自己近身。想到對方可能是把自己當做色狼一樣防範,棄天帝心中也是不快,眉頭一皺道:“在下並無惡意,道長為何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一直不願開口,又是為何?難道認為棄天為人不可交麼?”

  魂魄黯然搖頭,身形卻是漸漸退向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處。

  “蒼,別走!”棄天帝見他又要退走,心中一急,搶步上前,竟是一把抓住對方半透明的手腕!

  “啊!”觸手如水般冰涼,然而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感,棄天帝雖不是修道之人,卻也知道如此情形不甚尋常,眼神一亮,“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又是一陣風起,如昨日一般將棄天帝推開。

  “蒼,別走!”棄天帝一聲大呼,只聽“咣噹”一聲,睜眼看時,只見自己還是躺在一摟地上,書桌前的椅子翻倒身側,想來自己是從上面掉了下來。

  桌上,半壺香茶尚有餘溫,屋外的丹爐內,點點星火,慢慢熄滅了。


第3章


天亮之後,棄天帝發現自己抓過蒼的那隻手臂陰痛刺骨,已經擡不起來了。於是,只好苦笑一聲,跳上馬鞍,單手控繮,馳回王府。

  

  “殿下……”

  金陵王府角落裡有一間小院,傳說是全府陰氣最重的地方。

  此時,正當午時,小院主人伏嬰師正坐在屋內,用一把剪刀裁剪手中紙片,只聽咣噹一聲,房門已經被一腳踹開。

  雖然知道自己東家大而化之,不拘小節,但是也是頭一次見他用腳開門。

  “狐狸!”毫不介意坐在對面,“看看我的手!”左手將已經失去知覺的右臂託上了桌案。

  “……”伏嬰師放下手中剪刀,看著那已經發紫的手臂,眼神一瞟,“這幾日,殿下碰了什麼不該碰的?”

  “不該碰的……”棄天帝難得撫額,這隻狐狸,說話不能婉轉一些麼?


  “封雲觀……?”伏嬰師低頭沉吟了一下,“吾只聽聞百餘年前有位道者在那裡得道昇天,卻不知這魂魄……又是從何而來……”

  “你也不知麼?”

  “但是聽陛下描述,這道士只怕不是死魂,乃是……生魂。”

  “生魂?”棄天帝微微一愣。

  “先不提這個……”伏嬰師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的狐狸笑,“倒是殿下這條手臂,”他輕輕掀起金陵王的衣袖,只見青紫之色一直蔓延到臂彎之處,“殿下乃是當今天子血親,自有龍氣護身,慢說尋常怨靈惡鬼,便是厲鬼想要傷到殿下,也不是這麼容易。此狀乃是因為殿下震驚過度,一時心虛,以致血脈閉塞而已,倒並非是什麼陰氣作祟。”伏嬰師說著,拿起剪刀,用尖端在棄天帝右手無名指尖輕輕一戳,片刻之功,一點暗色血紅滴下,血脈通暢,漸漸恢復了知覺與本色。

  “啊,”長出口氣,“我也覺得他不像是惡鬼啊。”

  “殿下。”伏嬰師還要再說,卻見棄天帝看看外面天色,竟是起身,雙手背後笑眯眯走出門去。伏嬰師一愣,突然追出房間,道:“殿下!”

  “還有何事?”已經是心猿意馬,漫不經心的回頭問道。

  “……吃過午飯再回去吧。”


  夜晚時分,明月分雲而出,默默聽完那曲《玄默》,棄天帝終於不再魯莽,安安靜靜立在蒼身後三尺。

  “蒼。”小心翼翼輕喚一聲。

  紫色身影依舊只是一顫。

  “你……是不是出不了聲?”

  琴絃發出幾不可聞的柔和“錚”聲,大約算是回答。

  “……”心中酸酸楚楚的不知是何滋味,數片玉蘭花瓣落下,也能發出“沙沙”的聲響,而眼前這魂魄,竟只能發出這微弱的聲音,不知不覺的又漸漸靠近,紫色的人影微微顫動了一下,並沒有躲開。

  “……很寂寞吧?你在這樓上,呆了多少年呢?”

  琴音又是“錚”的一響。

  “……十年?”不是猜不到,而是實在不忍心出口。

  蒼沒有動。

  “為人所害麼?”實在問不出口,只好換了話題。

  蒼轉過身,用手指了指心口,身影就在棄天帝的眼前消散。


  沒有叫嚷,棄天帝緩緩閉上眼睛,等到身體的感覺恢復正常,再度張開,淡淡晨曦灑在窗前桌案之上,屋外飄著大雨,一張白紙,慢慢留下墨跡:

  吾本是……

  最後一筆拖得很長,便再也沒了下文。

  “你是誰?出來!我知道你在,出來,告訴我你是誰!”棄天帝從未有過如此暴怒,洪亮的聲音震得小樓一陣顫動,看到那短短的一截樓梯,棄天帝幾步蹬上,“下來,我知道你在上面!”雙手推動頭頂的那塊翻版,就在似乎聽到鎖頭鬆動的聲音時,一股莫大的壓力抵住了自己的力道。

  “你下來!”透過那細如髮絲的樓板縫隙,似乎有一點熟悉的紫光閃過,棄天帝舉起雙手,更加用力的推動頭頂的翻版……終於,一股熟悉的壓力襲來,將他推下了木梯。

  仰天躺在地上,想著自己這是第三次被這個弱不禁風的道士推到,棄天帝竟是自嘲的笑了起來,窗外“沙沙”的雨聲,讓人覺得格外沉重。


  “殿下……”伏嬰師看著落湯雞一樣衝進自己書房的東家,“殿下又做了什麼不該做的?”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他?”

  “……”伏嬰師頓了一下,隨後道:“要是有人不依不饒的問殿下身為帝胄,空有滿腹經綸萬夫不當之勇不去為國盡忠,卻來到金陵做這個金陵王的虛職,殿下也會生氣吧?”

  “狐狸……”嘴巴張了張,頹然坐在一邊,“他一定有……”

  “自然是有隱情啊。”伏嬰師繼續剪裁手中的紙片,“生魂乃是天地不容的存在啊。”

  “啊?”

  “生而為人,死則為鬼,除非超脫生死的神仙妖怪,否則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人未死,魂已離,生不能,死不得,箇中痛楚,只怕是陰陽兩界莫能體會的。”

  “……為什麼會有生魂?”

  “既為另類,成因便各不相同了。”伏嬰師皺皺眉頭,“吾沒有遇到過,具體情形,不太瞭解,不過,殿下說他道士打扮,或許修道之時走火若魔或是煉丹失誤也說不定……”

  “查!”棄天帝起身,拋下了此字,出了門。

  

  伏嬰師當天下午就出了門,據說是出門訪友。

  


  破落的封雲觀內,此時依舊靜悄悄空無一人,蒼默默立在琴臺之前,一日大雨,窗外的玉蘭已經寥寥無幾,應該還是有香氣的吧……色覺早就沒了,嗅覺和味覺也慢慢消退,那日也是,看那人的表情,那壺明前,自己應該還是沏泡得不錯的,可惜,喝在嘴裡,已經毫無感覺了……那個人不會再來了吧。

  我也……畫一張他吧……蒼閉上雙目,穿透樓板,緩緩落入那牆上貼滿自己畫像的起居室。

  

  “啊……蒼!”剛衝進屋內,那個紫衣道士便突然從天而降,就落在自己觸手可及之處,棄天帝先是一愣,隨後咣噹一聲,懷裡的東西落在地上,雙臂一張便將眼前還有些驚詫的身形擁在懷裡。沒有體溫,沒有脈搏,棄天帝覺得自己抱住了一尊寒冷刺骨冰像,儘管如此,他仍是不願放手,似乎能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讓他變回活生生的凡人。懷中的軀體從震驚的僵直中漸漸恢復,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蒼,我不會問,再也不問。”蒼的眼神,雖然微弱,卻能看出隱忍和痛苦,棄天帝嘟囔著,越抱越緊,“我不在意你是人是鬼,我只要你,要你的人,要你的心……”

  雖然心裡有所準備,但是這股大力還是來得突然,竟將意亂情迷的棄天帝推出房間,撞得丹爐搖搖晃晃。等到棄天帝回過神來,那紫色的身影又不見了。

  “哈……”棄天帝摸摸後腦不自然的隆起,望天無語,“提不得麼……”說著,回到門口,撿起方才拋落地上的琴袋,將自己的琴取出,修理好琴絃,來到灑遍月色與玉蘭花瓣的院內,坐在石階之上,輕輕彈奏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小樓之上,響起了輕微的合奏之音……



  一日醒來,棄天帝緩緩起身,猶在含笑回味著昨夜月下,和著自己琴聲舞劍之人紫衣飄動袖風化雪亂的風姿,緩步走到窗邊,但見玉蘭終於落盡,遍地白華。一頁白紙之上,一行顫顫巍巍的墨跡赫然在目:

  

  緣盡,君且去


  “這算什麼!”抓起桌上字箋,一把揉碎,“這算什麼!” 憤怒的看著樓上,再次爬梯而上,“我這次絕對不會讓你再推開……”憤怒的直接衝了上去,彷彿是在對方還沒有來得及應對,就已經撞開了早已生鏽腐朽的樓板。

  陌生的樓上,並非如棄天帝每晚所見那樣,空蕩蕩除了琴臺一無所有,而是垂直窗口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架,而在在唯一開著的窗後,一片日光射入,書架之後,竟露出一雙穿著道鞋的雙足。

  “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去,蒼如此真實的倒在冰涼的地上,衣衫微亂,砂色的頭髮散亂的如同一張蛛網覆蓋在臉上。棄天帝撲倒在蒼的身邊,顫顫巍巍的撥開蓋了滿臉的亂髮,露出瑩潤飽滿的面頰,……竟是如常人一般的溫熱柔軟。

  “蒼……”輕輕呼喚,“蒼,是你麼?”眼前的人如此真實,才知道過去的十天,看到的全都是幻影,如今,這人就在面前,清楚地連那濃密的睫毛都數得清楚,眉間那如同用蘸著硃砂的毛筆輕劃而過留下的印記,也是如此動人。然而冷靜之後,棄天帝漸漸發覺了蹊蹺所在,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雖然寧靜安詳如同入夢,但是那頹然倒地的凌亂,幾乎能立刻想到,這道士,是在一瞬間就被奪去了所有的生氣。


  人未死,魂已離,生不能,死不得……


  輕輕摸著那毫無生氣卻是溫熱的面頰,棄天帝突然覺得一陣失心之痛,穿透胸膛。

  “蒼。”  


  “找伏嬰!”想起住在自家後院的狐狸,棄天帝抱起地上的身軀,樓梯狹窄,索性從窗口一躍而下。


  “啊……”立在窗口,看著那人懷抱自己的身軀打馬遠去,紫衣人影臉上露出一個慘然的微笑,“這樣,也好……吾,不奢求。”雙手再次覆上七絃,傳入耳際的琴音卻是漸漸微弱了,發冠消失,砂色的頭髮披散在臉前……


第4章


是夜,伏嬰師剛剛竄回金陵王府的後院,就被人一把抓住尾巴,龍氣臨身,讓他只能無奈的被棄天帝拎在手中直奔後宅。

  “快快,”把手中的白狐往椅子上一丟,棄天帝竟是急得團團亂轉,“我找到蒼的肉身了,你要幫我助他!”

  抖抖尾巴,看著床上靜臥的道士,伏嬰師一躍,落在蒼的胸膛。

  “……”將爪子按在蒼的印堂,沉默片刻,眼中突然露出一絲驚慌,“殿下將他帶回王府多久了?”

  “已經……六天了吧!”

  “不妙,殿下快將他送回原處!” 

  “為什麼啊?”

  “難道陛下想讓他魂飛魄散麼?!”說著已經跳下了地,“我先去準備,殿下儘快!”隨後,一道白影竄入夜空,化作流星而去。


  趕回封雲觀,迎接他的是已經穿戴整齊的伏嬰師,兩人合力將蒼的身軀擡上二樓。窗前,淡色的月光照耀,卻不見那每夜撫琴魂魄。

  “蒼,蒼?”棄天帝輕輕叫喚了幾聲,卻沒有迴應。

  “殿下,他就在這裡。”伏嬰師俯身在蒼之身軀倒下的地方畫了一個法陣,此時已經接近完成。

  “在哪裡?”

  “無處不在……”伏嬰師丟下手中所剩的半塊白堊,半蹲在地上,扭回身道,“魂飛魄散如同煙嵐氤氳……”

  “住口!”看伏嬰師那不像是說笑的表情,憤怒稍退,但是擔心更甚。

  “殿下請將肉身放在陣中。”伏嬰師站起身,踢開了腳邊雜物,“我要發動‘四方鎖命陣’助他凝魂聚魄。”

  呼出又深又長的一口氣,棄天帝看看冰冷地面,單手扶著漸漸變涼的身軀,隻手除下了身上絲絨斗篷,鋪在地上,隨後才小心翼翼將蒼的身軀擺好。

  “殿下退開!”伏嬰師將一根手指輕輕壓在脣上,雙脣翕動,“天地玄陰,赦命封間……”完全聽不懂的咒文漸漸融入周圍空氣之內,眼前毫光慢慢凝聚,原本一無所有的空氣裡,也漸漸出現瞭如星光一般的點點螢芒,向著法陣中心聚攏的時候,彼此也在相互吸引中,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團團塊塊,粘連成片,漸漸在蒼的身上組成了一個人形。

  “這……蒼,是你麼?”看著眼前衣不遮體,長髮散亂,匍匐在地的透明魂體,如果不是頭髮特別的顏色,棄天帝又怎能相信眼前這隻野鬼一般的魂靈,便是那清秀整潔的道士。

  緩緩的點了一下頭,卻是無力的將頭別過。

  “怎,怎會這樣……”想要靠近,卻被伏嬰師一把攔在一丈開外,“殿下,此時他魂魄不穩,你且不要靠近。”

  “怎會變成這樣!”轉頭問向施法已畢的狐妖。

  “他乃生魂,雖然魂魄不得歸體,但也不能離開肉身太遠,否則七日之內,必定飛散。而魂魄本為精神所化,外觀自然也隨著精神轉換,魂魄幾近飛散,再度凝聚之時,如此狼狽也不奇怪……是也不是?封雲觀主,蒼?”望定眼前魂魄,伏嬰師慢慢說道。

  聽到自己名字,蒼渾身一震,但仍是緩緩點頭,“正是。”

  “啊!”聽到那微弱如琴絃一般的聲音,“你,你能發出聲音……”棄天帝又想向前,卻仍被伏嬰師一條胳膊攔著不得上前。

  “殿下!你身上龍氣,倘若靠近他……”

  “別說!”蒼微弱的抗聲。

  伏嬰師頓了一頓,卻繼續說道:“生魂之體,不同至陽人體亦不同至陰鬼魂,介乎兩者之間,陰陽二氣交互衝突,本就不甚穩定,若非他乃是修行數百年的得道仙者,這魂體連一個寒暑的陰陽流轉也耐受不住。而您身上的龍氣至剛至陽,只要靠近,便會擾亂他的陰陽,之前只怕蒼觀主見到陛下不能出聲,便是因為殿下陽氣太盛的緣故。”

  “啊……”只是靠近便是傷害麼……棄天帝心內一顫,隨後大聲抗辯道:“怎有可能,我還拉過他,還抱過他……他……蒼……你……”話到後面,已經不再那麼理直氣壯,眼中滿是懊惱痛心。

  “被殿下觸碰之處,只怕都是如烈火燒灼一般吧……”伏嬰師偏過臉。

  棄天帝呆立當場,那令自己爽然若失的拒絕和躲閃,原來於他也是同樣無奈;那令自己寧願忍受刺骨之寒的親近和愛撫,原來於他竟是更甚於己的痛苦……

  “蒼,抱歉……”

  蒼緩緩搖頭,雖然痛苦,卻仍是忍不住想要親近,原本以為只是百年未見生人的好奇,但是……當一次次站在窗前看他去而復轉,失落和喜悅充滿空蕩蕩的胸膛的感覺,怎會如此強烈;撲在樓梯口處,用盡寥寥無幾的法力,抵擋那憤怒之下,龍氣四溢的衝擊,將他推開之前,難道就沒有猶豫?當他抱住自己的那一刻,才察覺,原來烈焰焚身,帶來的不只是燒灼刺痛,還有從未經驗的溫暖;顫抖著雙手,寫下“緣盡”二字,眼睜睜的看他終於將自己的肉身帶走之時,有沒有期盼能夠眼見他親手將自己埋葬的景象呢?

  “殿下,此時伏嬰陣法已結,究竟要多久才能恢復,只有看蒼觀主自己的造化了。”

  彷彿如夢初醒一般,棄天帝突然微微側頭,“你稱他什麼?” 

  “封雲觀主,傳說中一百年前在此地得道昇仙的修道之人……”伏嬰師嘴角露出一絲嗤笑,“然而,……”

  “讓我……自己說吧。”蒼背對兩人,略微直起身子,此時身上中衣已經凝成,一條紫色長絛也翩翩然飄落地上。


  

  “……”明明是生前最後一個記憶,蒼卻不知從何啟齒,“吾本是……這封雲觀內修真之道者,待到百年之前,已臻大成,幾近飛昇之時……吾心……被盜,從此失落……吾拼盡最後一絲法力,將肉身化入胎息之態,保住百年不腐……然而魂魄卻是脫出,自此成為遊離身外的生魂。”

  “難道……竟無可破解麼?”棄天帝忍不住問道。

  “若是尋常人失魂,當然可以……”伏嬰師望定蒼之背影,淡淡道,“然而觀主……非常人也。”

  “吾身失心,血脈雖無破損,然而精氣已失,縱使回魂,也只是沒有心跳的不腐屍身一具而已……吾亦想過,索性舍卻這百年修行,魂歸陰間,再入輪迴,然而,吾名早從生死簿上一筆勾銷,竟連鬼門關也是過不去……無奈之下,只有徘徊此地……”

  “蒼……你……的心……”

  “蘭玉之心。”伏嬰師看著窗外的已經生芽的玉蘭樹,淡淡道:“心如玉蘭,萬年餘馨。”

  “啊?”一旦涉及怪力亂神之事,縱使萬能的金陵王,仍是一頭霧水。

  “正常人心,皆如拳握,唯有寥寥幾人,天賦異稟,其心大異常人。如:商之比干,因一顆七竅玲瓏而受剜心之苦;佛經亦傳,目犍連之母,其心生如蓮花;百年前歷經數十次大劫而不死的武林奇人素還真,皆傳說他胸中乃是一顆九轉靈心;而這位蒼觀主,蕙質蘭心,正是絕佳形容。”伏嬰師婉婉道來這數日調查所得。

  “啊……這心,難道別有功用?”想到當年在路邊撿到伏嬰師的時候,這條狐狸也是因為被一群要殺狐取心的術者追殺而奄奄一息,棄天帝首先想到的是,這蘭玉之心,莫非也是什麼延年益壽增進功體的大補之物?

  “無用,除了時常心悸驟停,胸悶氣短,本身略帶些香氣之外,別無用處。”伏嬰師冷冷一笑,蒼不忍出口話,在他說來毫不費勁。

  “啊?那是何人如此……”棄天帝說到一半,卻是將拳頭一握,“簡直罪不可恕!”

  “吾……不知。”此時蒼已經穿戴整齊,伏嬰師心中暗暗讚歎一聲,得道仙者,果然不同凡響,不過,聽到這句回答,臉上又現出鄙夷,冷笑道:“蒼觀主……你不該對我主公說謊啊,觀主之心為誰所盜,你當真不知麼?”

  “……”蒼靜默無言,終於還是緩緩搖頭。

  伏嬰師看看靜默不動的蒼,又看看一旁渾身顫抖的棄天帝,道:“殿下……現在天將破曉,觀主魂魄方才重新凝聚,尚需運功調息,殿下在此,只怕……”

  “我知……”強自壓抑心中衝動,棄天帝轉身下樓,行至梯口,忽然轉身,道:“今晚聽不到你之答覆,我當自盡,親自去陰間問問閻王,縱使化身厲鬼,也必將蘭心追回。”

  蒼渾身一顫,突然轉頭,卻見那魁梧英氣的人影,已經踏著樓梯而下。


第5章


等到從窗口看著自己主公在濛濛晨霧之中出了後院,策馬入山,伏嬰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紙符,彈向窗口,屋內頓時一暗,遮住的不僅是初升的朝陽之光,也是流轉替換的陰陽二氣。

  “金陵王說一不二,他想做的事,無人能夠阻止……”感慨之後,轉頭看向面前衣衫齊整,盤腿端坐的道者,伏嬰師輕輕一笑,“而況,龍氣加身,不懼陰氣,武功卓絕,神鬼難敵,若要奪回你心,他不是最佳人選麼?”

  蒼緩緩搖頭,道:“此事太過凶險……”身處伏嬰師法陣之內,魂魄得到護持,漸漸穩定下來,“吾……不能讓他冒險。”

  伏嬰師又露出了少有的狐狸笑,道:“觀主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那日你現身吾主面前,難道不是想讓他相助?”

  蒼平靜面容微微一顫,道:“那是吾之過錯……”

  伏嬰師看向窗外,道:“言不聽,計不從,空懷大志,無處得伸;忠心一片,竟至去國離鄉,孑然一身,雖名為親王,又與流放何異?得遇觀主之前,金陵王亦是失心之人啊。如今,難得見到吾主臉上又現生機,難道觀主還要再奪他心麼?”

  蒼緊閉雙目,一直以來,猶在反覆回憶與棄天帝的初遇,原來當時此人並非膽大莽夫,乃是與自己同樣再無掛礙的失心之人麼?只是……

  “取回吾心又能如何?吾精氣已失百年,縱使血脈重行,怕仍是……”

  “哈,觀主,唯有此事伏嬰師難替觀主斟酌……唯一可為之事,乃是一旦觀主首肯,伏嬰必能達成而已。”伏嬰師臉上露出一絲狡黠。

  “容我深思……”

  “再過幾日便是清明,觀主務必早做抉擇。”伏嬰師說完,亦在法陣之外盤腿坐下,默唸狐族密咒,加持法陣,相助蒼之魂魄儘快復原。


   

  日頭西墜棄天帝策馬而回,看見立在小院門口相候的伏嬰師,臉上也無甚表情,問道:“怎樣了?”

  伏嬰師轉臉看向小樓,一笑道:“觀主已經復原,就在二樓等你。”

  棄天帝臉上露出一絲遲疑,道:“我如此進入……”

  “我會在旁邊,為觀主魂魄加上一道咒術,可以暫時隔絕外界影響,只要殿下和觀主不太過親密,正常交談,並無不適。”伏嬰師輕笑一聲,入暮時分,竟然隱隱約約看到金陵王臉上掛著一抹淡淡殘霞之色。

  “哼”了一聲,緩步走入小院,立在門口,輕叩門扉。

  

  “蒼。”一隻腳才踏上二樓樓板,便看見那紫衣魂體如往日一般立在窗口,聽到有人上樓,緩緩轉身。

  嘴巴微張,竟不知該當如何稱呼眼前之人。

  兩人對視,半晌無言,直到被堵在樓梯上的伏嬰師輕輕咳嗽一聲。

  “哈……”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首被燒掉的七絕,棄天帝忽然失笑,又叫了一聲:“蒼。”隨後輕步踏上,停在樓梯邊不動,看著伏嬰師從自己身邊走過,掐訣施咒。

  “金陵王閣下……”斟酌了半天,蒼終於緩緩開口,只叫了一個稱呼,便被對方喊停。

  “蒼……”哭笑不得,棄天帝心中也再斟酌究竟讓蒼如何稱呼自己:棄字不吉,帝字不敬……至於這個天字,淵博如他,怎不知此字乃是寡婦上墳專用……正遲疑間,只聽對方又是平平穩穩一聲:“金陵王閣下……取回吾心,全仗閣下了。”

  “啊?”聞聽此言,心中竟是一陣狂喜,“蒼,你……終於……”

  垂著雙目,裝作對對方臉上表情視若不見,繼續道:”盜我心者,乃是十殿閻羅之中,五殿閻羅秦廣輝。”

  “啊!”驚訝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閻羅盜心……何用啊?”

  蒼低頭無言,伏嬰師卻在一旁插言道:“只怕僅是一時好奇……”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拳砸在桌上,“真是……豈有此理,想不到,陰曹亦是如此汙穢之地啊!”棄天帝恨恨咬牙,道:“戕害生靈,秦廣輝不配閻羅之職!蒼,我這就自刎,殺上森羅殿,替你討回公道!”

  “……”看著對方那孩子氣的認真,蒼感動之餘,竟是想要失聲而笑,然而畢竟忍住,依舊面不變色道:“閣下不必為蒼犧牲至此,雖然跨過鬼門確實非魂魄不可,然而也不是隻有死者才能進入。”

  棄天帝一愣,問道:“可是,你是生魂,不就進不去鬼門關?”

  蒼慢慢點頭,道:“只因蒼乃是生死簿上除名之人,且秦廣輝畏懼我進入陰司告狀,故此設下術法,將我阻隔在外。然而閣下既然薄上有名,縱使陽壽未盡,擅自前來,也是需要在森羅殿上過上一堂,才能放歸的。再過兩日便是清明,屆時鬼門大開,百鬼出門討索,子時方歸,……”

  “我便趁此機會混跡其中,闖入森羅殿上,將你心奪回!”棄天帝搶先道,臉上已經顯出快意之色。

  “……屆時應該不是秦廣輝當值,殿下只需偷入森羅,將心盜回即可……”雖是數字之差,卻與自己計劃相差甚遠,伏嬰師無奈再次打斷兩人談話,出言糾正。

  “陰曹地府,蒼亦走過幾次,屆時會隨閣下同往……”

  “咦?你的魂魄不是不能離開此地?”

  “有伏嬰相助,離開六個時辰尚能支持。”

  “……蒼,你……不必去冒險……我必將你的心帶回!”正說到動情處,卻聽伏嬰師又是哼了一聲。

  “狐狸,有何高見啊?”棄天帝有些不快了。

  “殿下,若論魂體。蒼觀主只能為只怕還在殿下之上啊。”

  “啊,疏忽了!”棄天帝一愣,看了一眼立在一邊仍沒什麼表情的蒼,心不在焉的問道:“那麼……我該如何做?”

  “目下,還有一個難處……”伏嬰師不理會其實還在自行想象蒼觀主能為的棄天帝,目光落在窗口的道者身上,“屆時殿下魂魄出竅,肉身須人看護,而兩位前往陰曹,只怕尚需一名術者一道前往,打通結界,並在出口外守候……”

  蒼緩緩擡頭,雖有遲疑,不過還是說道:“吾友紫霞觀主赭杉軍,如果日子算得不錯,應該已經出關了……”


第6章


看著面前並排仰躺的兩具肉身,伏嬰師點著窗臺上的油燈,拿起剪刀,開始裁剪手中的紙片,反正不過六個時辰而已,天亮之時,倘若這二人的魂魄還不迴歸,便施展狐族祕術將二人冰封起來,等待下個有緣人相救吧。

  清明之夜,百鬼夜行,前往人世索討供奉,這不見人跡的山內,反而清淨了許多。

  大約過了個把時辰,只聽外院那兩扇人人皆可推到的破門吱嘎一響,又是轟然倒地,一陣浩然得有些過頭的正氣飄入院內,伏嬰師微微一笑,手扶窗臺向下一望,果然看見一身紅色道服的紫霞觀主赭杉軍渾身透溼歸來了。


  “已將他二人送入陰間了。”緩緩登上二樓,看了燈下狐妖一眼,赭杉軍的眼光,落在了好友身軀之上。雖然已從當日初見時的震驚暴怒中平復下來,但心中仍有一絲懊惱,原本以為好友已經先他一步修得正果,卻不想在自己閉關百年期間,竟是徘徊於這間小樓之內忍受煎熬。

  “紫霞觀主為何還要回來,六個時辰後,吾主與蒼觀主還要仰賴觀主援手,如此來往奔波豈不勞累?”伏嬰師看著那道士無論如何也不肯有一絲彎曲的脊背,突然覺得這人很有趣。

  “吾不放心你。”赭杉軍沒有回顧身後說話的狐妖,毫不猶豫的回答,語義雖有歧義,然而語氣卻決不會引人遐思。

  “觀主不放心我何事?”伏嬰師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剪刀。

  “我總覺得你會趁我不在,做些什麼手腳。”輕易懷疑旁人不是赭杉軍的性格,但是好友姓名懸於此刻,也不由得謹慎起來。

  “哈。”伏嬰師一笑,竟是不置可否,拿起剪刀繼續埋頭做偶人了。

  赭杉軍也便在地上盤腿一坐,調息行氣。

  “金陵王於我有恩。”伏嬰師突然說道。


  

  “蒼。快找,我已經嗅到玉蘭香氣,快找找你的心在哪裡?”手持明玥劍,衝進五殿閻羅秦廣輝的銀安殿,果然空無一鬼,一股熟悉玉蘭香撲鼻而來。立在殿口,不時向外張望,但見大小鬼卒全都忙於將不願迴歸的死魂押走,一時倒也不會來此。

  “在這……”蒼伸手向著殿上書桌一角一指。

  “……”棄天帝看著眼皮底下,一顆發出異香的血紅玉蘭花靜默片刻,道:“蒼……你的心……當真好小……”

  “是,蒼日後一定改過。”不理會對方的揶揄,隨口答應一聲,已經輕輕捧起久違的心,按在胸口,默唸真言,一顆紅心,漸漸沒入體內,“大功告成,吾心此時已經安放回體內了,閣下……?”正要轉身而去,卻見棄天帝看著秦廣輝書桌上一摞書冊,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後半夜小雨一停,山中更是寂靜,萬籟無聲,伏嬰師與赭杉軍似乎是話不投機,早就各懷心思瞑目打坐,突然,一聲清晰脈動傳入耳中,兩人同時睜眼。

  率先搭上蒼的脈門,感覺到律動漸漸清晰起來,赭杉軍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舒緩,隨後道:“吾去接應!”說罷,搶步走下樓梯出門,直奔東北方向而去。

  伏嬰師靠在窗前,看著在星光中遠去的紅衣身影,突然來了興趣。

   

  “道無兢妙無窮·玄流紫氣·天柱開化”立在六個時辰之前自己施法之處,赭杉軍咒罷,手中長劍一揮,已經破開虛空,只見彼端兩人各揮長劍,且戰且退,而身後沿途追來的鬼卒何止數百。

  “好友,這邊!”左掌一揮,一隻小鬼已經飛出戰團。

  “蒼,你先出去。”棄天帝回頭望望,一把將身邊的紫衣道士推入了出口。

  “你……?”詫異回頭,明明已到了出口,此人為何停步?

  “我想再玩一次,你教我的那招。”說著手中明玥還鞘,雙手環抱,龍氣運出,纏繞在手腕之上如同金龍翻騰,想到離開此地,只怕就再難見到此等場景,棄天帝心中還真有點不捨,“哈哈,陰間的小鬼們,你們盡力了!”說著,仰天一笑,手中龍氣揮出,化作八條金龍,瞬間衝入鬼群。

  看著眼前名副其實鬼哭狼嚎的景象,赭杉軍看了一眼將頭偏過的蒼,道:“好友,你將八部龍神火傳給此人?”

  “權宜之計……”蒼嘟囔一聲。

  “又怎落得如此狼狽?”赭杉軍皺皺眉頭,蒼不是那種喜歡惹事的性格,但是看追兵聲勢,怕只怕陰曹鬼卒已經傾巢而出。

  “篡改生死簿,暴打秦廣輝,劍劈鬼門關,腳踹油鍋,劍掃刀山,森羅殿匾額留字……”蒼將手覆上額頭,雖然遭劫百年,這是頭一次覺得往事當真不堪回首。

  此時,心滿意足的棄天帝昂首跨出結界,赭杉軍雙手一合,收了法陣,眼前又只是幽林一片,再不見那一瞬間被攪亂的雞飛狗跳的陰曹地府。

  “哈……”赭杉軍乾笑一聲,道:“我先送你二人魂魄迴歸。”說吧,寶劍還鞘,手掐天印,念動真言:“伏天王·降天一·元靈歸一·靈識渡體”,眼前兩道金光劃過,想是平安送歸。

  “終於……圓滿解決啊。”感慨完畢,突然心中想起一事,不由得叫了一聲:“糟糕!怎的一時疏忽,將他二人一起送回去了!這下……”看看東邊破曉朝陽,又是一嘆,“好友,赭杉還是對不起你啊。”



  猛地睜開眼睛,棄天帝竟是一躍而起。“蒼!”看見身邊靜臥的紫衣道士仍無動靜,棄天帝心中一急,已經將那溫軟身軀抱在懷中。

  “恭喜殿下大功告成。”伏嬰師笑眯眯立在一邊,一揖到地。

  “蒼還未醒,這是何故?”懷中之人分明已經有了脈動,卻為何仍是緊閉雙眸。

  “觀主當日為保肉身不腐,自行封閉七竅,如今血脈已經回覆,只是精氣久未補充,幾近衰竭,若是置之不理,只怕……”還要繼續說下去,就已經被對方打斷。

  “直說!”

  “上竅補口陽氣,下竅補道陽精,貫通任督二脈,恢復大周天行氣,自然醒轉。”

  “……”棄天帝沉吟片刻,突然一愣,“狐狸,你這是叫我……奸(誠彼娘之非悅)屍……這等趁人之危……”

  “耶,”伏嬰師微微一笑,道:“殿下不肯也就罷了,也可以等赭觀主回來處理……。”

  “不早說!”一腳將對方踹下樓去,“孤王需要凝神救人,你在前院替我護法!”


  “蒼……今天便是你重生之日啊。”棄天帝微笑一聲,已將懷中身軀緩緩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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