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5章


人世變故如斯,上次回到天波浩渺,已經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蒼方逃離萬年牢不久,塵世也是陷入了不見天日的暗夜。蒼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在五絃的墓前灑上一盞熱茶,隨後馬不停蹄的趕向雲渡山附近的高地,驅散了塵世暗夜。

『棄天帝,這是向你的挑戰。』那時的他如是說。

而如今也不過短短數十日的光景,眾人前赴後繼的抗爭,付出了沈重的代價以及無數犧牲,換來這樣的結果。

沿著一條蜿蜒狹窄的小徑上山,幾步之後別有洞天,他的居所就在後山一處清幽的竹林之中。多日以來蒼終於有機會得以好好梳洗整理自己一番,棄天帝令人意外地大發慈悲,沒有干涉。

蒼收拾好幾套換洗的衣服,簡單的給自己束了發,並趁機藏起聚魂瓶與銀鴒,縝密地籌謀著接下來的計畫。半日之後,他沿著山間的幽徑緩緩走下來,再次來到了怒海之畔。

下身的撕裂傷已經停止了流血,但是每一步都會牽動傷口,讓他腳步幾乎打顫。折斷的胸骨扎進血肉裡,忍著劇痛,蒼微咳兩聲,咳出了一團血沫。

棄天帝冷峻的黑色背影凜然矗立在崖邊,雙手背在身後。懸崖邊的風很大,高高吹揚起他金色鑲邊的衣角和濃厚烏黑的長髮。蒼腳步微微一頓,像是有些遲疑,隨即堅定地向前走去,在棄天帝三丈之外的懸崖邊站住腳跟。


古老的神祇和塵世的凡人,就這樣不遠不近地並肩而立,望著遠處無星無月的死寂夜空和萬頃海浪。

悶雷聲隱隱傳來,棄天帝倏忽手一翻,袖一揚,一道光柱直貫天邊。多日來的重重烏雲散去,露出一輪皓月來。

他一時興起,也許這個叫天波浩渺地方應該要看的到月亮。

無關乎這個總是惹自己惱怒的凡人,也無關乎救世與滅世。神只是心念一動,就有了月亮。


「謝了。」

蒼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道謝,畢竟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這位肆意妄為的墮天之神。不遠處的草地上依稀可見斑駁暗沈的血跡,昭示著明明方進行過的一場暴行,而此刻,他們之間卻因這一輪皓月莫名地和諧了幾分。

而這終究是一點微薄的好意,出於本能與修養,蒼還是輕聲道了一聲謝。

閉上雙眼,蒼思緒無可遏止地飄回不久前——對棄天帝來說很久以前——那個白衣的他,雖然是那麼不同,卻有著同樣幼稚的小兒心性。

棄天帝曾有過救贖人間的初心。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過來。」被一聲命令打斷了飄蕩的思緒,蒼未及反應,身形一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拉到棄天帝身邊。

冰冷無感的異色雙瞳打量了蒼幾眼後,棄天帝頑劣地扯掉了後者的發冠,扔進了海裡。

道者柔軟的淺色長髮再一次流瀉開,隨即被崖邊的風吹得凌亂不堪。

「道士的裝扮,看了就心煩。」棄天帝不耐道,「以後,在吾面前不許束髮。」

「⋯⋯看來你真的是太閒了。」蒼無奈地嘆了口氣。見棄天帝的目光依舊駐留在他的袖口,蒼冷淡地縮了縮手。

棄天帝一把扯過蒼的雙手,輕點幾下,道者白底淡紫色的袖口之上忽地多了十幾條紫色紗質的袖帶,也如同他的秀髮那樣在風中四散開來。

「這樣就順眼多了。」棄天帝滿意道。

「你?⋯⋯不可理喻」蒼搖搖頭,掙開雙手,轉身就要走。和這尊大神,還是保持三丈距離比較好。

「吾准你走了嗎?站在這裡。」棄天帝沉聲命令道,一把將他扯到身邊。

劇烈的動作牽動了蒼的傷勢,折斷的胸骨再一次深深扎進血肉裡。蒼眉頭微蹙,一時沒忍住,吐出一團因鬱結而變得黑紅的血塊來。

棄天帝手指覆上蒼的胸膛,輕輕撫過後,卻又頑劣地突然停下。

「痛嗎?這次不會再為你恢復,以略施懲戒。下次再試探吾之底線,不會是今日的結果。」

「試探你的底線,是指⋯⋯碰到你那空蕩蕩的心口嗎?」蒼毫不示弱地微微一笑,「還真是可憐吶。」

棄天帝兩次勃然大怒都和觸碰到他的心口有關。上次是白虹穿心,蒼被打得筋骨盡廢。這次只是被打碎了胸骨⋯⋯該說是棄天帝確實變得不同,留情了幾分嗎。

看來這是他的逆鱗。蒼忽然想起,此前他借助聖魔元胎降世的時候,每逢受傷也本能地摀住胸口的位置;而最初素還真賭上一命,選擇了在此處造成的護身氣罩的弱點。

會是巧合嗎?


「住口。」棄天帝低聲怒喝,打斷了道者的沈思。

「棄天帝,你為什麼會這麼極端?」蒼迅速地轉移了話題,也許此刻激起這尊大神的怒氣並非明智之舉。「為什麼要那麼執著地毀滅人間?」

「魔,是執著的象徵啊。哈哈哈哈!」魔神仰頭低聲大笑起來,鬆開了手。蒼趁機疾疾退去,不動聲色地與魔神迅速拉開了距離。

「棄天帝,你在執著什麼?」

「污穢世間的人類,不該存活。這是天意。」

對這種鬼打牆式的談話,蒼幾乎無可奈何。他盤算著,必須要試探到更多的信息,才能有反擊的可能。

沈吟片刻,蒼繼續道:「在盤隱神宮,你也同意過,人間並沒有你想的那樣全是污穢。比如柳生劍影⋯⋯」

「勉強算是人類的個例。不過,為了愚蠢的人類,犧牲至此,如此荒唐行徑,倒是更讓吾覺得人間必須毀滅。」

「因為人間不配這樣的犧牲?」

「哼,勉強算是吧。不過⋯⋯」棄天帝冷然背過身去,「蒼,又來試探神之想法?你想影響吾嗎?」

「你太極端了。」蒼搖頭,悲哀道,「蒼並不否認人心蒙塵的一面,但你所說的污穢之外,眾生之中依舊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值得守護。你對人間美好的一面缺乏認識,真的有資格判定人間的存亡嗎?」

「誰給你的膽量質疑吾?」棄天帝負手轉身,美目微闔,「哼,自私貪婪的人類,毀滅是應得的懲罰。」

「⋯⋯」蒼無語。

是不曾認識過人間美好的一面,還是不再對此有所期待,才造成了記憶消失仍無法磨滅的執著?

聽說地獄前有一扇門。踏入那扇門的人,會放棄一切希望。

想法按在心中,蒼繼續道「有罪,該罰,蒼也並非反對賞罰分明。但因為部分人心偏離了道,而執意去毀滅整個人間,這樣的做法太偏激了。」

「渺小無知的人類,有資格評價神之選擇嗎?」冰冷傲慢的聲音幽幽傳來,「神主宰眾生,自然有權掌管生死,降罪人間。」

「無感無情的神祇,就更有資格嗎?」蒼凜然回應,「道法自然,自在由我。」

「哈哈哈!自在由我?講出這種話,蒼,連你也污穢了。」棄天帝嘲諷地冷笑幾聲,回頭鄙夷地望了道者一眼。「這污穢的人間,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就是人類自在由我的下場。」

「蒼不否認人性黑暗污濁的一面。但蒼⋯⋯願意相信人心本清澈,只是一時蒙塵。光陰並存,善賞惡罰,人間自有秩序與法度。這樣的平衡,真的需要神來橫加干涉嗎?」

「制衡?人間法度?哈哈哈⋯⋯靠什麼?人間的三教嗎?」棄天帝輕蔑地低聲大笑。

「⋯⋯」

「抵抗不了私慾,克服不了心魔,妄想著超越平凡,一步登天。人間的三教,掀起過多少腥風血雨?建立在謊言與欺騙之上的污穢,三教有資格嗎?」

「建立在謊言與欺騙之上?這太極端了。棄天帝,你為什麼會有這樣極端的想法?」

「多少次淪為人滿足私慾的工具,需要吾來提醒你嗎?」冰冷地審視著道者,棄天帝不屑道,「蒼,你讓吾覺得愚鈍了。」

「⋯⋯」沈默片刻,蒼換了個話題,轉而問道:「毀滅人間之後,你想重建的人間是怎樣的?」

「哼,反正不需要三教這種污穢。」

「⋯⋯」

「人類總是不知天高地厚,享受著天界給予的優待,卻不知反省自身。依吾看,人,本性就是污穢的,這是原罪。與其依靠人類自己創建的教派來約束人心,不如在神面前悔罪,認識到自己有原罪,才有資格生存。」

「那你是想做這個絕對的仲裁之神了?」

「吾無所謂,也不感興趣。」棄天帝輕描淡寫道「但人類,擁有的太多,仍不知饜足。由吾來毀滅,是應得的懲罰。」

無數人命在冰冷無情的墮天之神口中輕描淡寫而過,彷彿螻蟻般不值一提。

「神就是絕對正義的嗎?神就有資格代表絕對的善惡嗎?神的權力何來?」蒼毫不示弱地追問道。

「蒼,你在妄圖用人類的善惡來評判神嗎?」棄天帝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道者。「哼,權力自然是來自絕對的力量。有絕對的力量,才能達成心願。」

「棄天帝,天界亦在六道輪迴中。既在輪迴,說明有執。有執就逃不開貪嗔痴疑怨憎恨。有私慾的神,除了力量的強大,和人有本質區別嗎?憑什麼神比眾生共同的意志更有資格評判善惡?」

棄天帝過於高大的身形,使得蒼總是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之對視。即便如此,蒼的氣勢也全然不遜,凜凜地對視著那雙侵略性十足的異色雙瞳。

「住口。神無感無情,不存在私慾。」

「你所做的難道不是出於私慾?你的執著難道不是一種私慾?你連自己的執念何來都不清不楚⋯⋯」眼見異色雙瞳中的殺意翻騰,蒼不動聲色地話鋒一轉,「誠然。三教曾被有心人利用,成為陰謀者的工具⋯⋯蒼不否認。吾曾有個同修,成為武林的一介仲裁者,因為一己私慾害死眾多人命。」

「哼。在觸怒吾的邊緣又及時挽回⋯⋯算你識趣。」棄天帝冷哼一聲,「吾懶得與你多作計較,不要以為這是吾的縱容。」

蒼沒有理會,繼續道「三教的確曾成為有心人的工具,未來也許還會發生。但萬物處在平衡中,世界是反覆變動的。人類會在錯誤中反省自身,造就神所想不及的世界。光明與陰影同在,總是有道心堅定的人,守護道之真意,一生無悔。一個所謂『至高無上』的神,就是絕對『正義』的嗎?你的觀點,蒼能理解,但無法認同。」

「吾需要你的認同嗎?」

「⋯⋯哈,也是。」蒼乾澀地苦笑一聲,「夠了,看來誰也無法說服對方。⋯⋯不如,打個賭吧。」

「喔?」棄天帝饒有趣味地轉過頭來注視著凜然的道者,「渺小的人類,拿得出什麼籌碼值得神一賭?」

「你若贏,」蒼略一停頓,平靜道,「蒼就如你所說,做你永世的奴隸,絕不反抗。」

「哼,蒼,你未免過於高看自己。」棄天帝不屑地重重一哼。

翻雲覆雨的神祇,世間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為何會在乎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類。

即便如此,棄天帝還是問了下去。「⋯⋯你想賭什麼?」

「三十天為限。三十天之後,吾,賭你會自願放棄毀滅人間。這個賭如何?」

蒼傲然負手而立,注視著此刻頗有玩味的異色雙瞳,雙眸光芒流轉,似是挑釁。「你,敢嗎?」

「哈哈哈哈!」棄天帝發出一陣低沈的笑聲,金藍異瞳倏忽睜開,神色一凜。「如此托大,是又想激吾嗎?」

「是又如何,你,敢嗎?」

「哈哈哈⋯⋯」

蒼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棄天帝,這是向你的挑戰。」


十數天前的暗夜,他也是在懸崖邊的高地之上如此立下豪言壯語,隨即在北越天海輸得一塌糊塗。回想起戰爭的慘烈,幾條人命灰飛煙滅不過在他反掌之間,道者靜如止水的心境也因悲慟而幾乎顫抖。

兜兜轉轉,命運作弄般將他帶回原點。

只是這次會是一樣的結局嗎?人終究不能勝天嗎?


「哈,吾自願放棄毀滅人間?蒼,你成功激起吾之好奇了。」

即便識破蒼的激將之意,棄天帝還是生出好奇。再三帶來「驚喜」的人類,此刻又能帶來怎樣的遊戲樂趣?

在六天之界無感無情的日子,太孤寂了。能有人類與他對局,甚至在他的摧折下撐了這麼久,已經是難得。


「另外,吾有個條件。三十天內,你不得繼續毀滅人間,不得向其他人類出手——尤其是三教頂峰——否則算作你輸。」

道者縝密地盤算著。當務之急,是暫緩棄天帝毀滅人間的步伐。賭的內容,並不重要。

三十天應當已足夠。自從發現棄天帝有些許變化以來,蒼一直在暗暗思考。

趁這段時間,回到過去,若能發現棄天帝的弱點,阻止現在的他滅世,或者找到改變他的契機——或許,一切尚有轉寰的餘地。

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拖住棄天帝毀滅人間的計畫,為其他中原群俠爭取暫時的一線生機。


「你倒是很會提條件。」棄天帝傲慢地審視著道者,「你想為其他人爭取活命的機會,以為吾看不穿你的盤算嗎?」

「擁有無限生命的你,還在意這三十天嗎?」蒼漠然回應,「太早結束,你的遊戲也會失去樂趣,不是嗎。」

「⋯⋯哼,蒼,你真以為能改變的了什麼?人類,注定走向毀滅的結局。」被說中遊戲的心思,棄天帝不滿地微微一頓,「不過,吾倒是樂意看看,你還能有什麼把戲。」

蒼說得不錯。他的確也不希望遊戲太早結束,失去了其中的趣味。

「你若贏,那吾隨你處置,絕不反抗。吾若贏⋯⋯」說到這裡,蒼的話音卻戛然而止。

「怎麼不說了?」高傲的魔神再一次優雅地負手轉身,留下一個孤高自許的背影。「這世間沒有吾主宰不了的事。蒼,吾允你這個機會,可以滿足你一個條件。」

「吾若贏,說明你已經放棄毀滅人間⋯⋯那蒼心願已了,什麼都不需要了。」蒼輕聲回應道。

面向高懸的一輪明月,他閉上雙眼,遮掩住了所有情緒的底色。「所以,這個賭,你沒有損失。」

蒼隱隱有種預感,他或許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棄天帝轉過頭來,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陣。沈默半晌,他也抬起頭,望向遠方的明月高懸,輕笑一聲:「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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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收一下序章裡的那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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