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場 棄家公館S

又是凌晨,雖然日曆已經翻過了2月12日這一天,然而,對衆人來說,似乎記憶還停留在小年過後的第一天,舊曆的臘月廿四上了。


“父親……您……真的已經決意如此了?”

棄天帝同天者的電話,斷斷續續又來來往往地通了或者據在外面等候的任沉浮所言,用“爭執”一詞,更加貼切,然則無論如何,終究是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直至電話線短路,再也接不通才告結束。而焱山議事堂的會議期間,還是意猶未盡地電報不斷往來,導致會議中途一度暫停,隨後又進行到半夜了。

棄天帝滿臉疲態坐在轎車後座,只覺得喉嚨裏僅餘的一條聲帶熱辣辣的燒灼,面對身邊兒子的問話,也是隻將敷在額頭上的手收了回來,鎮定地點了點頭。

“……可是,豫南似乎打得不太順利……”朱武臉上的擔憂是顯而易見——雖然下午那通電話他沒有聽到,但是會議期間電報往來之時,他正在身邊,掃了幾眼,便看懂了。

“……你想怎樣。”忍不住還是出聲問了一句,只是聲音卻把兩人都嚇了一跳。朱武頓時意識到,父親今日的疲勞遠超自己想象,頓時識相閉嘴,然而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又扭轉頭說:“父親,不如,我去……”卻看見棄天帝一副已經閉目小憩的神色,就又說不下去。

“……你不能去。”棄天帝突然睜了一下眼睛,低低說了一句,就又將眼睛闔上。

朱武見狀,欲言又止,而況自己心中考量也未必的成熟,想要再多說,也覺得無力。於是竟就如此一路沉默,回到麟趾巷,回到公館。

“欸,戒老,我餓了,給我下碗麪吧,要兩個荷包蛋。”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走進大廳,還沒上樓,就已經聽到身後的兒子腹內嘰裏咕嚕一陣亂響,毫不猶豫開口要夜宵,棄天帝赫然停步,迴轉身,看着正接過朱武手中大衣的戒神老者,說了一句:“還有我的。”

走入三層漆黑的起居室,倒是很容易分辨出虛掩着門裏的臥室裏還有檯燈亮着。推門進去,床上的蒼沒反應,已經睡着了。

棄天帝脫掉外套,一面走近,一面解着襯衫的扣子,看着燈光下柔和安靜地睡顏,心裏難得有些抱歉——今日也算特殊,卻除了午飯後過來叫他起床,竟沒有能認真說上幾句話,相比第一次同床之後的爭執,都顯得可憐了。

蒼此時半趴在床中,伸出被子的左手裏還捏着一本書,似乎是看書看到情不自禁,閉了眼,卻又用盡最後一絲意識,要將書本放遠,免得壓壞。

棄天帝掃了一眼,還是之前那本《警世恆言》——上次在書房看了一半,而後就再也沒有機會拿起——便坐在床邊,側過身去將書抽出來,只是這個動作,蒼倒是醒了。

“長官……”無意識的叫了一聲,其實倒是還沒看到人的,一翻身,倒是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被子裏的蔥花先活動了一下,蒼嚇了一跳,頓時清醒了。

“嗯。”正將書合好了轉回身去放在床頭櫃上,又見涼瓶裏還有蜜水,便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聽到身後動靜,棄天帝端着杯子又扭過來,趁勢將一條腿放到了床上,看着蒼從被子裏坐起來,不知怎的,就順手將杯子遞了過去,而對方也就順手接了,喝了。

“咳……”有點好笑地又扭回身倒了一杯水,兩人就這麼無言坐在床邊,一人捧着一隻杯子默默喝水,喝完了,就繼續捧着空杯子對坐發呆,直到棄天帝想起來,從蒼的手裏拿了空杯子放好,卻也還就是無言,只是單單地對視着。

棄天帝突然擡手向着蒼勾了勾,示意蒼湊近,隨後捧過臉來,親了上去。

“唔……”巨大的人影一下子撞過來,蒼本想挺住,不過腰還是軟了一下躺回了床上。

棄天帝顧不得脫鞋,順勢壓了上去,兩人就這麼在床上來回滾了幾圈……突然身下就是一空,竟是從床的對側直接滾了下去,幸而地毯甚厚倒也無甚大礙,棄天帝大笑起來,撐着身子,就靠着窗下的木牆板坐了,一把將也忍俊不禁的蒼拉進懷裏,兩人正笑得無法言語的時候,眼睜睜蔥花貓搖着尾巴從面前經過,默默地溜出去回窩給小貓餵奶了。


“老爺……?”戒神老者聽到屋內笑聲爽朗,覺着應無什麼不方便,就直接端着面走進臥室,卻是一晃眼看不到人了。

“知道了。”棄天帝趕緊從床後直身站起,隨手整整身上軍裝,快步過去,扶了還是吃驚不小的老管家一把,順手就將麪碗接了過來。

蒼也慢慢收斂了笑顏,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剛才正意亂情迷之間,戒神老者突然進來,沒好意思起來—— “餓嗎?來口?”棄天帝一面走回床邊一面挑起麪條吃着,同時也一眼掃見,也正慢慢支起身子的蒼,隨口問了一句,見對方點頭,就笑着坐在床,夾起麪條招呼:“快來,趁熱!” 蒼也不知怎麼心血來潮,竟也就不再從床後繞過,直接撲到床上,從凌亂的被褥上越過,直接將頭湊近。棄天帝看着新鮮,將碗端得低了,筷子輕輕一送,見他張口吃了,才笑:“小心燙……哈,現在倒是乖,終於學會點頭了……”

……

“來,出來吃吧。”

一碗麪兩人分着根本不夠,戒神老者手藝太好,幾點香油蔥花,又將食慾勾了起來,棄天帝索性又要多做兩碗,將起居室的落地燈打開,同蒼在餐桌邊對面而坐,昏黃的燈光下,各自捧着碗麪條,倒像年少的情侶在外面玩了半夜,飢腸轆轆地在路邊攤吃起夜宵了。

……

“吃飽了,運動運動?”棄天帝將碗一推,站起了身,勾了勾手,向臥室而去。

“啊?!”蒼也緊跟着起來,卻是有點手足無措的跟去,進屋前瞥了一眼屋角的座鐘,已經是接近凌晨三點了,下意識地扶了一下還有點痠疼的後腰,跟進屋子。

屋裏,唱片機的沙沙聲,伴着一曲有些陌生的音樂飛起。

“來,跳舞!”興沖沖地回頭,卻見燈光下,滿屋子的紅色也擋不住蒼臉上的紅色,知道他剛才會錯意,棄天帝不由得在心裏哈哈一笑,也不說破了。

“長官,今日……怎麼不聽那《同窗》了?”聽到要跳舞,蒼也漸漸平靜,開始詫異換了舞曲——雖然節拍無誤,倒是不妨礙的。

“……聽膩了。”似乎是嘆氣,也似乎是自嘲,棄天帝又鬆開了襯衣領口下的一個釦子,走過來向着蒼伸手,“蒼,你說說看,”輕輕摟着對方的腰,棄天帝心裏逐漸踏實,隨着節拍輕輕地晃動着,過了片刻,雖然耳朵裏沒有,腦子裏,卻總是揮之不去的,還是那首《同窗》了,“……於今之世,於死之前,還有什麼?”

“嗯……”蒼本想擡頭看看對面人的臉色,然而額頭已經被他的雙脣抵着,唯有更貼近他的心口了。

“說說看,人生在世第一位要守住的是什麼?”棄天帝的聲音和氣息,柔和而溫暖的從頭頂傳來。

“……第一位的,……我想,大於生死的,應該是……氣節吧。”蒼靜靜地思忖着,給出了答案——雖然從未想過,然而,自己學過的,師兄弟們唱過的戲文裏,總也是能提到的。

“氣節……”

“……民族大義。”蒼慢慢的回想,這詞現在應當是這般說的。

“然後呢?”似乎鬆了口氣之後,重新專注於享受共舞的時光,棄天帝變得心不在焉地問。

“然後……?然後是……處事地良心和道義吧,對朋友,對別人……” 被抱得緊緊的,跳舞地動作,此時彷彿搖籃裏的輕晃。

“嗯,說的對。”

“再來就是親人的安危……”蒼微微顫了一下,然而同這個人之間說不了假話。

“……親人,那我的親戚可太多了。”棄天帝笑了笑。

“……於大帥來說,就是朱武少爺了吧。”

“哦……”緩緩點了點頭,“你倒是清楚……哈。”

蒼當然知道對方後來是又想起了什麼——這事從一開始本就是應該只有他知道的,然而,又覺得僅僅這樣還是不夠,雖然對方沒有繼續往下排序的意思,蒼也是一定要說的,“……再來,對長官來說,您……也有自己一定要堅持的主張吧。”

“寧死也不願違背的……?”聲音轉爲詫異,然而目光閃爍之後,也就釋然而放空了。

這一次,蒼突然不想說了,索性將頭靠在棄天帝的胸口上。

……

“蒼,你沒有提到你自己啊。”

等了許久,也再沒有了下文,棄天帝停下了跳舞的動作,索性將人擁在懷裏,問道。

“……蒼,和長官您……”

“同心?”

“同心。”

“好。”

……

天矇矇亮了,棄天帝難得枕在蒼的胳膊上起鼾,應是睡得沉了,而蒼竟是難得地睡不着了——從凌晨三點半上床到現在,幾乎一動未動直至這天慢慢亮了起來,能看清些什麼了,就更睡不着——晚上的對話,民族國家、道義親人、尊嚴而後才是生命……蒼一遍一遍靜靜地想着自己的回答,又看着熟睡的棄天帝——合該如此,也唯有心念如此,才能睡得心安坦蕩吧,終於想通透了,蒼也覺得睏意上來,便合了眼。

“大帥!暴風團長來電……”迷迷糊糊地聽門外喊了這一句,而身邊的人竟好像一下子就坐了起來,等到蒼也幾乎是驚醒一樣地張開眼睛時,床空了半張,門已虛掩,而窗外的光,仍只是矇矇亮的而已,蒼恍惚了一下,竟是突然覺得,也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然而馬上就想起許給自己的再不離別的承諾……被壓了幾個小時的手臂麻酥酥的,滲透了半邊身子。



“……我知道了,你不用顧及其他,守好自己的崗位,軍資隨後運到。”棄天帝說完這句話,將電話放下,輕輕拉了一下只穿上襯衫軍褲就下樓時,值夜班的小祕書趕緊抓過來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就勢坐在了椅子上,扭回頭看看背後的窗戶——天都亮了,頭有點渾渾噩噩的,然而既然已經起來,就不想再回去睡,只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想到即使不是睡覺,怎麼也還是要上去一趟把衣服穿好的,才站起身要邁步,桌上的專線電話又響了。

“大帥!”剛好那夜班小祕書出去端茶回來,聽到這聲音,臉上禁不住地驚慌——這個時間,不是天大的事情,這電話怎麼也不會連着響。

棄天帝也是一愣,隨即擡了擡手,先示意對方噤聲,隨後才又接了起來:“喂,是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應該是怎麼也沒想到,早晨7點打過去的電話能夠直接被D省大帥接了個正着。

“!……叔,叔公……是,是我,黥武。”終於電話那頭傳來的,也是一個叫棄天帝有些意外地聲音。

“……怎麼是你……”皺了皺眉頭,悄悄出了口氣,也沒有再坐回去的意思,就站在辦公桌邊說話。

“土土匪……啊,吞吞,吞佛團長,本來是他要與您通話,不過剛才有急事出去了,就叫我守着,等電話接通了……和您說兩句……”銀鍠黥武此時真正是“吞吞”“土土”地說了。

“要和我說什麼……”身子微微放軟些,靠上了桌邊。

“……也……也沒什麼。”其實事情來得突然,黥武拿起聽筒時的覺悟,仍是:替吞佛先把電話接通了,這麼簡單。

棄天帝咳嗽了一聲,靜了靜,問:“……身體,還好吧。”

“好……好!”聲音似乎有點遠了又馬上恢復,好像通話者沒拿穩聽筒,又趕緊伸手扶住的樣子。

“嗯。還想繼續留在前線麼……”眼睛掃視着桌上的文件和筆墨,手向着放在一塊絨布上的菸斗伸了過去,不過還沒碰到,就又收了回來。

“我……啊,吞,吞團長回來了!”一陣悉嗦聲,應該已經換人接聽了。

“……大帥。”低沉地聲音還是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又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那張同樣喜歡冷笑的臉。

“什麼事?”棄天帝也直了身子,換了一種口氣。

“廣州軍又要開始了。故此屬下向您請示,這次要打到什麼程度。”聲音很平穩,卻又似乎帶着挑釁。

“……勝。”棄天帝閉了一下眼睛,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回答。

“勝?可以。不過,大帥您不會真想要自治D省,迎回德國人後拱手相送吧。”

“……這是你的建議?”

“不是。”吞佛似乎在電話那邊輕輕地“呵”了一聲,隨後又是一本正經地說:“……廣州已經派特務前來,應該是要策反屬下。”

棄天帝又眨了一下眼睛,也不出聲。

“可是屬下沒想好用什麼身份過去——悍匪吞佛好像是不行,而封禪也是逃犯,似乎也不太合適……想請大帥幫忙拿個主意。“

“告訴黥武,倘若軍中什麼人有二心,他必須就地正法,否則不要回來見我!“棄天帝說完,“哐”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隔了片刻,電話竟然又響,棄天帝微有些詫異地接了起來,不料那邊竟還是吞佛童子的聲音

“大帥,我還有一件事未說呢。”

“講。”

“我想送黥武少爺去美利堅留學。”

棄天帝立在原地,靜默了約有三秒的時間,嗤笑了一聲,回答:“……好啊,費用從你軍奉里扣。”

“哈,您不是在花旗銀行給他開過賬戶,現在也存了幾萬了吧。”吞佛童子倒是也不着急,“黥武少爺現在的身價,可是比我這個小軍官高的多了。”

“啪!”棄天帝再次掛斷了電話,這次等了等,是真的沒有再打來了。

……

“任祕書!您來了!”值班的小祕書終於等到了祕書長大人,逃出了和放下電話就一直站立不語的D省大帥靜默相處地緊張,趕緊向裏屋努了努嘴,小聲彙報了早晨情況,任沉浮點了點頭,用手示意他可以下夜班回家了。

“大帥,昨晚您開會時,蕭振嶽會長派祕書前來,說是想和一些商會理事在今日來拜訪。”脫下大衣安頓完畢,任沉浮即刻上來彙報工作——昨天太晚,這件事又不是什麼緊急軍情或者要緊事務,因此也就沒在晚上打攪。

“他來?”棄天帝皺了一下眉頭,習慣性地,一面聽着任沉浮的回報,一面緩緩繞回到了桌子後面坐下。

任沉浮沒等問到,便直截了當說:“經過了蕭少爺一事,蕭老先生傷心不已,加上身體不好,便想要辭去商會會長之職,回故鄉養老,應該是向您請辭……還有,求取出城通行證的,帶着理事前來應該是想同您商討接任的事情。”

“……任沉浮,去跟斷風塵說出個公告:火車站事件,凡是調查結束,沒有重大過失的,在校學生一律緩刑訓戒,當即釋放。戒嚴令明日撤銷,出入J城,排查身份,覈准即可。”

“是。”任沉浮心中明瞭,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

“蕭會長想來,隨時可以。叫東宮神璽。”

“現在?”任沉浮訝異地問道,現在其實還是有點早。

“嗯。”扭頭看了一下屋角的座鐘,棄天帝點了點頭,“八點鐘去打電話吧。朱武呢?叫他起床下來。”棄天帝說着,站起身,將披在身上的毯子隨手丟在沙發上,上樓去穿正裝了。


“父親……”

父子二人是在二樓的辦公室裏見面的,還有點迷糊,但是知道時局氣氛,因此也不敢懈怠的朱武拆了石膏,雖然脖子上還纏着幾圈繃帶厚厚的系不上襯衫的領口,但是到底還算是穿戴整齊及時出現,只是環顧四周,似乎沒有自己辦公的地方,“要不,我還是去那間武備堂籌辦處?”——那屋子,是在一樓最靠西的一間,本來武備堂成立,朱武又帶觀摩團前往前線後就該撤銷,然而伏嬰師受傷,裏面的文件等等沒人清理,就一直鎖了。

“不用,你就在……”棄天帝正扭身簽着一封不當緊的批函,待到簽完一轉身,卻發現,外屋原來給蕭中劍安置的辦公桌雖然還在,卻已被任沉浮就近堆滿了文件卷宗,只是他收拾得整齊,棄天帝最近一段又忙,無暇注意,倒是忽略了,“任沉浮,給少帥把桌子收拾出來。”說着,已經扭回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朱武撓了撓頭,雖然父親沒有吩咐,可是桌子不清理自己也沒事做,索性就幫忙一起了。而此時前來的東宮神璽,在門口見這架勢,愣了一愣,還是向內告進了。

……

“東宮,入我帥府還是做J城商會會長,你需二選其一了。”

棄天帝開門見山地說,倒叫在外屋收拾的朱武和任沉浮都是一愣,對望一眼,也都沒說什麼。

“……晚輩赴東瀛留學,學的僅是經濟管理一類,從軍怕是力不從心,而況,晚輩總要守住祖上家業,才算的是東宮家的孝子賢孫了。”

棄天帝點了點頭,說:“稍後蕭鎮嶽及商會理事都會過來,你同我一起見他。”

東宮神璽略微頷首,身子微微一躬。

……

“……什麼?”棄天帝側頭看看在自己會客的時候,突然闖入耳語的任沉浮,神色間少有地露出了一些驚異之後地煩惱。

任沉浮認真地點了點頭,而一旁東宮神璽,已經識相地接過了話頭,從容地向着同樣被大帥動容的反應驚擾的衆位J城商界前輩請教起了本地市場的情況。

“繼續探聽,要詳細情況。”只是心頭微微地緊了一下,卻又馬上鎮定下來,棄天帝扭頭吩咐任沉浮,向着坐在一旁,似有心事又似乎只是一直和這群人格格不入的朱武使了個眼色。

如獲大赦,朱武立刻起身走出客廳,緊緊跟上任沉浮,向着二樓的辦公室去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蕭鎮嶽,然而一旦想到對面這位憔悴哀傷的老者,便是蕭中劍的父親,就好像真地能從眉眼間,看出幾分好友的神情來……然而就是這帶着好友眉眼卻又蒼老憔悴地神情,叫他越發如坐鍼氈——於其繼續留下,倒不如起身去直面那連父親都一瞬動容的緊急軍情了。

“任沉浮……究竟什麼事?”一面上樓,一面小聲問道。

“關外的密探剛探知消息,阿修羅出兵了。”任沉浮神色凝重,也是小聲回答。

“啊?是去直隸還是?”朱武到底已經開始漸漸接手父親手下軍務,倒是能夠直接切中要害了。

“正在繼續探聽。”任沉浮說着,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咦?你也在!”朱武大步走入,卻見屋裏面,拄着柺杖而立,手裏捏着張密電文的,正是伏嬰師。

“當此關頭,這裏無人可是不行。”伏嬰師是在任沉浮下樓稟告之前,被叫來的,此時,見兩人進來,將手中的電紙往前一遞,“又有新的密電,阿修羅出兵的目標已經探知清楚了。”

“是什麼?”

“於咱們是好消息,於大帥可能算是個壞消息。”伏嬰師此時槍傷已經好了泰半,只是腿腳不便,而思路倒是不會再受疼痛影響,又變回了原來。

“怎講?”任沉浮微微愣了一下,扭頭看了看身邊也要發問的少帥,”“咱們,包括少帥麼?”

“哈,那要看大帥的心情了。”伏嬰師一笑,也不再賣關子,直接說:“阿修羅出兵,應該是直撲北京了。”

……

“東宮神璽!”

大帥又談了片刻,宣佈了繼任商會會長的人乃是東宮神璽,副會長仍由冷霜城擔任,略微嘉勉之後,便因公務離席。對這會長位置抱着些想法的商界人士又都失望,也就都藉故告退了,只有東宮神璽又陪着蕭鎮嶽略略坐了片刻,討教了些商會運作的事情,直等到周圍清淨了,才準備一起離開了。誰料,正走到門口,正要各自上車,卻聽到背後本應關起的大門裏,有人聲音不大,卻頗有壓迫地叫着這新任會長的名。

蕭鎮嶽微微一回頭,張了張嘴,而又感覺到一直攙着自己的東宮神璽手上同時一緊,趕緊扭回頭去看。

“蕭伯父……看來我還有些事情需同少帥商量,就不能送您了。這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前往拜會了。”

“啊……告辭。”蕭鎮嶽只是忠厚長者,然而在商界多年,該明白的總也明白,淡淡點了點頭,“J城商界,還全賴賢侄了。還有……若是能打聽到我兒消息,請一定告知。”

東宮神璽點了點頭,又扶着蕭鎮嶽走了幾步到轎車前,親自開門請他上車,直至目送轎車開遠,才向着後面等着的自家司機擺了擺手,扭身走回棄公館院內,對叫了自己之後一直耐心等待的少帥銀鍠朱武微微頷首,“少帥找我有何吩咐。”

“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蕭少爺是我親自送走的,您不必問了。”東宮神璽沒有跟上,只是在已經轉身的朱武背後輕聲說了一句。

朱武身形頓住——蕭中劍最後是從這公館被東宮神璽帶走,此事以他少帥身份,即使有棄天帝的禁令,也是不難問出,一直在心中憋了許久,本想不動聲色自己慢慢查清,只是今日同時見到蕭鎮嶽同東宮神璽,便一下子忍耐不住,問出了口——而此刻,得着這個答案,他已明白東宮神璽斷是不會告訴自己更多,即使是這句唯一的一句話,其實也和父親當日那句:“他還活着。”異曲同工了。

“還有……您向我詢問此事,我需得稟報大帥了。”東宮神璽靜了一靜,吐了口氣邁步走上臺階。

“東宮,咱們還是當日我回來時,一起在千佛山上野餐的朋友麼?”當那白色洋裝的身形同自己比肩的時候,朱武突然問了一句。

“您是少帥……”東宮神璽扭回頭,看了看朱武,默默地眨了一下眼睛,便扭回頭,直接上樓去了。

朱武立在門口,停了一下,也似乎就豁出去了——東宮神璽要向父親報告自己還在意蕭中劍的去向,便叫他去好了,自己對蕭中劍的在意和情感也實實在在沒有什麼不好直接承認和麪對的——然而,等到走回辦公室,東宮神璽已經離開,面對D省統帥兼自己的父親的時候,對方竟是隻字不問,直接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桌上的戰圖,而叫朱武連直面大家,坦然承認這段生生死死的荒唐情感的機會都沒有。

“阿修羅也參戰,兩面夾攻,北軍的勝機已經渺茫了。”伏嬰師現在爲了鍛鍊腿勁,仍是能不坐着便一定要站着,然而淡淡地說出來的言辭,卻也叫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大帥,您要早作打算了。”

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了下來,然而,棄天帝在大家的注視之下,默默地從抽屜裏拿出了菸斗,點燃,抽了兩口之後,問道:“急在今日麼?”未等衆人回答,已經起身,就這麼抽着煙上樓了。

伏嬰師閉了一下眼睛,同任沉浮一起,看向已經起身,注視着父親離去的方向的朱武,“少帥……”

“……很難,這個抉擇,對父親來說,太難了。”朱武彷彿一下子長大了一樣,皺褶眉,搖了搖頭。

伏嬰師點了點頭,天者地者於棄天帝不僅同窗同僚,還有戰場上的生死恩義——這一點,倘若是月前的朱武,怕是無法理解,然而此時少帥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之後,想來已經是明白了——而廣州方面,望風而靡跨省歸降的盡是些不入流的貨色,唯一有些勢力的阿修羅又與棄天帝不睦,若不看時局事態,究竟站在哪一方,是毫無疑義的;若看時局——“阿修羅這次出兵……只是爲了搶功,以期能穩固自己在未來政府中的地位吧……若是能一舉拿下北京,一個副總統是怎麼也收入囊中了,不過……”他扭回身低頭看了看戰圖,“不比D省,從渤海灣入京一馬平川;關外是自古以來北方防守最嚴密的地帶,縱使近些年荒廢,但是仗着地利和這些古已有之的關防,周旋一下還是可以,若是指揮得當,反咬一口也未可知。哈……還是大帥看得清楚。”說到這裏,臉上陰鬱的神色似乎也有所緩和。

這時,戒神老者在外面敲了敲門,告知大帥已經吩咐開飯,自己獨在自己獨在三層和蒼午餐,他來問問這三位要員竟是要在哪裏用餐了。

……

“下午陪我出去。”吃過了午餐,正在喝茶,棄天帝似乎是突然想起一樣,毫無鋪墊地對坐在身邊的蒼說,“上午D省文化調查小組託人送來的報告,說是城郊的齊國長城,屢遭附近村民破壞拆毀,幾乎湮滅殆盡,我想去看看。”

“文化調查小組?”蒼聽得這個明目有些稀奇了,不由地重複了一遍。

“哈,一些出國回來的文人搞出來的,說是致力於戰亂之中的文化保存,到處收藏些個古董、古書之類的,也有去各地看看以前的城牆廟宇的。我覺得也算好事,就間或資助或者給予些方便。”

“哦。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毀於戰火確實是可惜了。”蒼點了點頭。

“你曾託蕭中劍改寫整理的那些劇本,其實應該也算的,未若也交給他們一份吧。”

“啊?那些也算?”

“算。”棄天帝放下茶杯。

“這,那劇本,蕭少爺一共給了我兩份,師哥帶走一份,我現在手裏僅有一份,這,我這幾日左右也是無事,便再抄一份,給那個……文化調查小組吧。”蒼有些激動又有些忐忑,總覺得自己對於文化,只有學習的資格,未想如今竟也能提供些什麼素材了。

“好。”棄天帝點了點頭,至於準備紙筆,收拾書房等等的工作,自然不需要他來吩咐。



“來,上來!”

那城牆距離J城尚有一段路程,兩人出發起身,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接近下午四點了,周遭盡是碎石荒草,野外下了幾場雪無人清理,四下白的黃的色彩,亂到扎眼,轎車不好開進去,故而兩人下車便走,警衛隊長補劍缺,也只是遙遙地跟着而已。

這城牆若說是齊代留存,怕也需留個疑心,歷經千年,周遭百姓拆了不少,而列代官員怕是也修補了不少,倒是層層疊疊,什麼都混雜在一起,近處矮處,亂石嶙峋只能說是個碎石堆,而沿着那依稀是條馬道的平坦地上山去,倒也似乎能看出些高高低低城牆垛口的模樣了。

只是中間有幾段,也不知是乾脆斷裂還是當年便是這般艱難,陡然升高幾尺,軍裝軍靴於攀爬登高自然不在話下,而蒼只穿了長衫大衣,跟在後面,雪地已被前人踩滑,倒是不好攀爬,都是叫棄天帝連拉帶拖,幫忙上去了。

大約走走停停個把鐘頭,直至夕陽染了血色,開始落山了,才終於爬到最高處,看看前途已乾乾脆脆地斷了,不能再走,棄天帝吐了口白氣,扭回頭看看同樣有些臉紅氣喘得蒼,“歇一下吧。”

“嗯。”蒼看看天色,知道也只能略坐一會兒,便要下去,否則天黑了,那些陡坎就要危險了。

棄天帝坐在城牆塌陷的一處碎石上兩腿一伸,倒是放鬆彷彿忽而心血來潮地說:“我聽說,素蓮香南下之前曾今排過一出借古諷今的小段,是叫作《春閨夢》還是《新婚別》的,你可會唱?”

“這……蒼不會的。”這倒還真不是說謊,封雲社同素蓮香沒什麼交往,彼此也不會互相切磋,除去那兩次同臺,便再無瓜葛,而且,聽這明目,蒼搖頭之後,又再搖了搖頭。

“哈,那我可想不出了,蒼老闆你自選好了。”棄天帝一笑,也不深究。

蒼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輕輕往外走了幾步,擺了個身段,心中默默地數了數,揚了臉便唱了起來:

【整頓山河心事了,五湖煙水任逍遙。浮雲——】

棄天帝聽得第一句,臉上便起了一絲訝異,然後竟又展顏——這乃是《西施》劇中最後《遊湖泛舟》的一折,起頭這句本事應由老生的范蠡來唱,只是蒼此時乃是一個人,便隨口哼出了,倒是二句的五湖煙雨,乃是他的本宮,西皮原版唱得完美無瑕了,而下句又該是范蠡,棄天帝索性一面輕輕拍着板眼,一面就那樣以自己難聽的嗓音,跟着哼了出來。

【浮雲富貴回頭早,功成——】

而蒼似乎是料定了一樣,並未搶先,而是後面從容的接過,一來一往,直至【雲水光中來放棹,一行白鷺上春潮。】,竟將這一段生旦的對戲唱的圓滿了。

“哈哈哈。”棄天帝一笑,似乎真是盡了興,也似乎已經拿定了什麼主意,站起身將蒼一攬,扭向自己適才一直面對的西面,“看落日。”

這半邊城牆的垛口略高了些,棄天帝自己俯瞰尚可,蒼就要踮腳,棄天帝一笑,將蒼抱了起來,就放在垛口凹處讓他坐好,自己則立在一旁扶着。

夕陽餘暉,照亮這齊長城下被白雪覆蓋了一冬的大小山巒起伏,泛着淡淡的金色,棄天帝擡頭,看着坐在垛口處又扭回頭看着夕陽的蒼,從大衣領口望過去,下頜的弧線也似鑲金,格外好看了。

……

又是一番行走攀爬,饒是下來要快上許多,棄天帝和蒼回到車裏,的時候,也已經全然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唯有淡淡的昏暗的光線籠罩四周,隨着慢慢升起地夜晚的寒意一起包裹了過來,倒也是時間正好,棄天帝坐入車內,正要對着也已經坐在司機位置的補劍缺說聲“回家。”卻聽見一陣車輪碾壓碎石荒草地沙沙聲由遠而進,車燈打亮,另一輛轎車正從來的方向靠近,補劍缺側頭,心中倒是不太緊張——大帥要來視察,雖然倉促,這方圓幾裏之內也是都布了崗哨,只是沒有走近打擾而已,這轎車能長驅直入,必然也是自己人——仔細看看,認出來是帥府的副駕。而車子開近停下,走出來的卻是少帥朱武和伏嬰師兩人了。

“你們怎麼來了?”棄天帝慢慢放下車窗,探身問。

“有緊急軍情,便來找您了。”朱武搶上幾步,湊在車窗旁;地面不平,伏嬰師走着有點費勁,還落在後面。

“……在車裏等我。”棄天帝扭頭對蒼說,隨後推門下去。

蒼坐在車內,將車窗上的紗簾打開,看着三人彷彿散步閒聊一樣,又循着方才兩人遊覽齊長城的路線走了回去——夜幕愈沉,走出不多遠,竟就看不清了。

……

聽過了軍情,一路沉默,等到再度開口的時候,棄天帝已經重新站在山峰處一個陡坎前面,因着大雪覆蓋的關係,向下望去,山河輪廓清晰可辨,並沒有預想的昏昧混沌,D省大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問着身邊兩個至親:“我若真的同他雙方面磋商,搞個聯省自制,你們覺得如何?”

“父親!”朱武臉色一變,想要說什麼卻又突然停下,看了看不發一詞的伏嬰師,又看了看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同意,您這是分裂國家的行爲!”

“伏嬰,你的意見呢?”棄天帝沒有理會,直接扭頭。

“外甥也……不能同意。”伏嬰師略微低頭,冷靜地說,“這麼做,雖然對北京和廣州雙方面都算是個交代,但是其實對大帥您有害無利,反倒是爲日本人所樂見。”伏嬰師輕輕吐了口氣,拉着還在站着的朱武坐下,“您從中斡旋,使廣州同京城講和,若真的聯省自治,各地正在觀望的勢力必爭相效仿,已經歸附的也難免沒有再自制的念頭,那個時候,日本所面對的就不是一頭睡獅了。充其量,不過是幾十個和日本一樣大小的螞蟻而已,雖然難免一開始,英吉利吃掉幾個,法蘭西吃掉幾個,德意志再吃掉幾個,但是他們國家都比較遠,吃了也早晚要吐出來,而接下來,大日本帝國則可以慢慢的,幸福的,‘一口一口吃掉憂愁’。”伏嬰師不緊不慢地說着,彷彿自己才是坐鎮青島的日本代表。

“嗯。”棄天帝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中國自戰國以後,無論分分合合多久,總是存着一統的心思,這是不能改的。這齊長城,不是防備外族,乃是諸侯爭霸時候留下,如今,毀了,也便毀了吧。”說着,扭身,踏着遍地殘磚亂石,走回停在遠處平地上的轎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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