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場 棄家公館F

舊曆的八月二十日,上午時間過地很快。

坐在棄家公館寬敞明亮地客廳中,儘管已經是心急如焚,然而曌雲裳還是能夠保持着和那些姨太太所生的小家碧玉甚至是來路不明地私生女和收養女們截然不同地正妻長女的大家閨秀應有的氣質——雙腿併攏輕輕靠着那西式沙發坐着,長而黑的睫毛蓋着眸子,熟練地顯露出傲然與慵懶並存的氣韻來。

J城鎮守使的老管家已經上去約有十幾分鍾了,偌大的公館竟是安靜得只能聽見對面大座鐘的“咔噠”聲。

曌雲裳的嘴脣微微抿緊了些,她已經習慣了操勞和在所有的劣勢中採取適當地行動保持自己那不容侵犯的尊嚴和高貴——就如同七年前,日本人柳生劍影突然宣佈取消同自己婚約而向二妹樓無痕求婚時,她掛在臉上的微笑和清晰真誠地祝福;也如同五年前,聽到還在女校上學的四妹霏嬰突然在聖誕前夜和一個比自己大了二十歲的關外土匪私奔時,那酒會上一瞬間躺下的眼淚;還有她三十五歲生日時派對上,三妹妹緋羽當衆介紹暗中相戀,私定終身卻又偏偏年輕有爲地戀人斷風塵時,率先舉起地酒杯;還有半年前,父親最小的一個老婆生的兒子東宮神璽從日本回來的第二天,自己坦然且隨意地當衆交出來的金庫鑰匙——每次想起這些社交場合的得意之作,曌雲裳都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無我無私聖人了。

“大姐,你怎麼來了?”

才剛剛想到過的小弟一聲問話,把曌雲裳從一種悲喜交加,得意與憤懣並存地情緒中拉了出來,慢慢轉頭,耳垂上兩個碩大的紅寶石墜子只是微微晃了兩晃,“南方的大客戶已經到了,我自作主張,以你的名義在泰豐樓請他們吃中飯。”

“啊?”東宮神璽四下望望,看見客廳中的座鐘時針已經指向了十一點,臉上沒有不快只有爲難:“……可是棄伯父正……”

“棄長官處,我會解釋,這次客戶關係最後幾個月的利潤,怠慢不得。”望定有些猶豫的東宮神璽,曌雲裳不疾不徐慢慢解釋。

“可是……”

東宮神璽也是皺緊了眉頭,南方的客戶要來他是知道的,只是若不是爲了其他什麼事情,曌雲裳完全沒有必要替自己安排在這個時候設宴。正思量間,面前的曌雲裳突然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熟練地微笑,見此情形,東宮神璽也是赫然轉身,但見穿戴整齊,唯有左臂還只能吊在胸前的棄天帝竟是出現在客廳門口,讓人一目瞭然這長時間耽擱的原因。

“伯父,您怎麼……”

與之談了一上午,明明見他在臥室床上仍是時躺時坐,此時竟如往常一樣立在門口,只是戒神老者卻跟得比往日近了。

“大小姐親自到來,怎好不來一見。神璽賢侄,既然是生意上的事情,但去,你我改日再談無妨。”

大步邁開,走向茶几一端的單人沙發,難得不告而坐了,轉頭向着還有些猶豫地東宮神璽說:“去吧。”

“是,小侄告退。”頷首爲禮,直起腰來時,看了一眼慢慢坐下,卻向着棄天帝的位置靠過去,根本不再看自己的曌雲裳,東宮神璽的眼神閃爍,便轉身離開。

……

“大小姐不一同赴宴麼?”棄天帝坐定之後微微向前傾身,讓戒神老者將身後的靠墊擺好時,一陣不屬於自己家人的馨香已經撲了過來。

“哈,從棄長官身邊請人,總要付出相同地代價啊。”暗紅色的雙脣微微一抿,“小弟初掌生意,總是多忙,雲裳代替他向棄長官道歉了。”

手指在沙發那雕刻着蜷曲的花草紋樣的扶手上輕輕敲了敲,棄天帝微微一笑,“這筆交易,棄某人倒是覺得上算得很啊。”

“哈哈,棄長官說笑了,雲裳只是一介女流,怎得如此擡愛。哦,對了……”淡淡然抿脣一笑,曌雲裳低頭從鑲着鑽石的手袋中取出一隻狹長布袋,看那紋樣倒似是東瀛玩意兒了,“無痕妹妹,幾日之前已經回到青島,這是雲裳去看望之時,柳生先生託我帶給長官的禮物。”

“哦?柳生君也到了青島?”

見棄天帝在座中不動,曌雲裳趁勢站了起來,優雅地在其左手的沙發扶手上一坐,“是啊,柳生先生這下怕是要在青島住上一段時間了。聽柳生先生說,乃是東瀛什麼大名用過的摺紙扇,我好奇打開看過,倒是覺得小的可愛了……”一面輕笑訴說,一面將扇套褪下,一把金面扁扇終於輕輕放在棄天帝擡起來等了片刻右手中,放手之時,小指蜷起也不只是有意還是無意,指甲輕輕滑過對方掌心。

棄天帝微微一笑,並不動聲色,等到曌雲裳的手完全收回,才輕輕合攏手指,將那小扇抓在掌中,緩緩打開同時,隨口說:“嘖,距離上次相見,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吧,柳生先生的劍意人品都是相當令人讚賞。

“哈,原來棄長官也這樣以爲,雲裳倒是很欣慰無痕有了個好歸宿……”掩口輕笑,雙腿一晃,轉過身來,高跟鞋緊貼着棄天帝的皮鞋踩在地毯上。

“不遺憾麼?”神情專注地玩弄手中打開來也只比手掌大一點的摺扇,看似不理會身邊人的動作,嘴裏卻又是不懷好意地問了一句。

“……哈,雲裳見到了更值得在意之人,故此也沒什麼遺憾。”膝蓋碰上了棄天帝的大腿,一對鳳目慢慢瞄向對方。

“刷”地一聲,將扇子合上,握在手中揮揮,“戒老,放收在書房吧。”

“是。”老僕躬身,從曌雲裳手中接過了扇袋,收了扇子,轉身出了客廳。

“棄長官身邊也空了十二年了吧?”等不到對方的迴應,曌雲裳突然垂下頭幽幽地說。

“哈,大小姐不看報紙麼?棄某人身邊曾經空了十二年而已……”這個距離,曌雲裳臉上的化妝品顆粒格外顯眼。

“嘖,”曌雲裳倒也沒有當真,適時冷笑一聲說:“逢場作戲,乃是戲子專長,棄長官也只是玩玩而已吧。況且,再怎麼嫵媚多姿,又怎及得上真正的女人呢?還是……”

“哈,朱武已經成年了。”

棄天帝莫名其妙說了一句,倒叫曌雲裳有些錯愕,愣了一下,繼續說:“正是,棄長官亦可開始考慮個人之事了吧?”

“女人……哈,”棄天帝搖了搖頭,“女人的依靠,除了丈夫還有……孩子吧?”

“這是自然啊,所謂母以子貴,倒是不假。”棄天帝的話題已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曌雲裳只有回答地小心翼翼。

“哈,我倒是聽說了這麼個故事:”慢慢出了口氣,棄天帝放慢了語速,輕輕地說:“一位富商很是喜歡三姨太生的女兒,連帶那位母親,也甚有地位,甚至凌駕正室。富商赴外省經商,亦帶着三姨太母女,將二人住安置在一處別墅,自己又跑去別省,竟是走了一年多的時間。……可惜,這期間,那小姑娘急病夭折……”慢慢轉頭,看着曌雲裳眉梢一緊之後,連表情也變得嚴肅,棄天帝又將目光轉回,不疾不徐繼續地說:“那三姨太,竟就收養了別墅中臨時傭人同歲的女兒,害怕風聲走漏,將小女孩的母親藉故趕出……那母親,沒幾天竟被人發現淹死在一條小小的河溝裏……”

“棄長官想說什麼?”曌雲裳斷然問說時人亦站起,緩緩挪坐在原來的位置。

“中國有句古話:女子雖弱,爲母則強……雖然用在這裏有歪曲之嫌,不過,這等作爲,倒是很叫我等男子……不寒而慄啊。”

“棄長官說笑了,若真是如此,雲裳與長官說不定此時便要換位了。”

“哈,這倒是有趣。”棄天帝一笑。

“雲裳無子,倒是有一群弟妹須關照……”

“大小姐見識不凡,手段高明。料想坐在棄某人這個位置,也是不差。”

“哦?”曌雲裳稍稍傾身過來。

“便說,大小姐這香水施得不濃不淡恰到好處,人也是知道進退的解語花啊。”

“哈,這是法蘭西國特產香水,香氣雖然柔和,卻是最能持久,想不到棄長官獨身這麼多年,仍是……”突然覺得彷彿又有轉機,曌雲裳又略微側頭,藉着光線,倒也似乎是在臉頰上暈染出了紅暈了。

“落在紙上,也是經久不散吧?”

曌雲裳愣了一愣,神色突然肅斂了起來,挺直了脊背脖頸,慢慢回答:

“長官的教誨記下了,目的已達,長官又有傷在身,雲裳便不打攪,告辭了。”優雅笑容,並無瑕疵,隨後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棄天帝此時才長出口氣,只覺得後腰刺痛難忍,癱坐沙發之內,卻赫然看見,茶几之上一點玉色反光。

“老爺!”送走曌雲裳的戒神老者匆匆跑了進來,見到主人臉色,嚇得直抖,“老狼,老狼!”馬上喊來補劍缺,兩人合力,扶着棄天帝挪到大沙發上躺平。

棄天帝不動聲色抓起身邊茶几上,曌雲裳不知何時放下的那半塊玉佩,握在手中看看,說:“讓任沉浮下午叫斷風塵來,東宮神璽也過來。”

“是……老爺,您的腰……不要緊吧……”

“無妨……”又是一陣抽搐一樣地刺痛,棄天帝雖然嘴裏不說,但是臉上也漸漸看得出來了。

“父親!”

匆忙回家地朱武走進大門,卻見不到戒神,走進客廳,卻見到那人如此模樣,頓時臉色慌張了起來。

“回來了?”聽見兒子惶急呼喚,棄天帝幾乎是習慣性地扭頭問了一句。

“我背您上去!”朱武將手中外套隨手一丟,已經蹲下了身。

“哈……”棄天帝微微一笑,“一個就夠了……”

“嗯?”聽到已經伏上肩頭父親嘟囔,朱武一愣。

“無,小子長這麼高了……”

……

“父親……”

將棄天帝安頓在三樓臥室,朱武立在床前,看着戒神老者忙着給微笑靠在床頭的父親更衣擦汗,心中雖然不忍,可是覺得他此刻的心緒大約是好的,所以還是忍不住要開口提起蒼的事來。

“朱武,”沒見到兒子臉上試探地表情,棄天帝微微側身——爲了每日處理公務方便,各種文書函件就堆在身邊,那張床上蒼曾經躺過的地方——拿起了幾大堆文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你的成績單和校長薦舉信昨日到了。”

“啊?”

“任沉浮寫了委任書,簽字後自己保存。”

朱武有點雲裏霧裏地接過了父親遞過來的文件,按照慣例,軍校畢業之後,各位學員或由校長推薦,這去處或者根據個人意願或者出身;畢業之後回到父親身邊,對朱武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故此自己從未想過前途問題,然而手中接過這文件袋的時候,還是覺得沉甸甸的。

“鎮守使副官,陸軍少校銜?”

“嗯。暫時先做少校,日後有了功勳,再向總統府要個將官……”棄天帝說得滿不在乎,隨後,伸手一指臥室窗邊,叫人臨時搬來的一套辦公桌椅,“我養傷期間,你替我處理公務,任沉浮會幫你,不能決斷亦可隨時問我.”說着指了指身邊幾大堆文件,“抱過去吧。”

“啊?”

“嗯?哦,搬過去之後,先吃午飯,下午開始,你昨日不在,已經積壓了一些,今日要抓緊了。”

在父親少有地“嘮叨”中繞到床邊,趕開趴在一堆文件上睡覺的蔥花,將三大摞沉甸甸的公文逐一抱上自己的辦公桌,朱武偷偷瞄了一眼已經打開一張報紙的棄天帝,總覺得那嘴角翹得有些不懷好意地明顯了。


“哎呀!”

黥武摸摸額角,手忙腳亂地站起來,看那個被他撞了的人也已經起身,正彎腰替他揀拾從書包中散落一地的文具書本,更覺得愧疚非常了:

昨日下午被朱武送到皇華館附近便下了車,回到學校卻正好趕上文學社討論年終上演文明戲的事情,直到晚上六點多才大致有了些結果,冷醉提議去外面小聚,一群人又都溜出去找了間餐館吃喝,直到快要閉校了,才着着急急衝回,便也就這樣睡了,直到早晨看看空空如也的書桌,黥武才想起來,自己的書包,還在省立圖書館的員工更衣室的長凳上放着。

……

趕緊抱了書包出來,卻不料沒走幾步就把從巷口轉彎出來的這個路人撞了一跤。

“抱歉,抱歉……我自己來……”趕緊彎下腰,將地上的東西胡亂抓進書包裏,還趕着下午上課的黥武站起來向那一言不發地路人再鞠個躬,便匆匆跑向路邊,跳上一輛洋車,直奔皇華館而去了。

“呃……哈。”被晾在一邊的人看着黥武去的方向愣了片刻,冷笑一聲,低頭扶了扶頭上的帽子,彈彈白色長衫上看不見的塵土,轉身去了。



“師哥,師哥你下去看看吧……”“師哥,師哥你下去看看吧……”

赤雲染拍響蒼和赭杉軍房間的大門之前,屋內的兩個人已被樓下一陣噪雜驚動了。

“師妹,下面發生何事?誰來了?”開門的是赭杉軍,正直臉上仍是看不出表情,而赤雲染身後,那幾間住着衆師兄弟房間也都陸陸續續地打開了屋門。

“下面有一個人,擡着好多禮物,說是找……找蒼師哥……”赤雲染遲疑了一下。

“蒼?”回頭看着已經穿好鞋子走過來的蒼,赭杉軍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讓他下去好了——蒼在J城的熟人,也就是朱武等等,自己和赤雲染等人都是認得的。

“下去看看吧。”蒼吐口氣,已經走出了房間。

“師哥,我們陪你下去,要是再有敢……”黃商子衝在最前面,不過話沒說完,已被旁人捂住了嘴。

“翠山行,你從後面出去,請經理來。師妹和伊達天草便不要下去了,小白你也陪着。”蒼慢慢安排地功夫,墨塵音與九方墀已經搶步下樓了。

……

“哎呀,蒼老闆,幸會幸會。”

東盛客棧大堂上,此時尚沒有其他客人,聽到樓梯上衆人混亂急促地腳步聲,兩個穿着時髦高檔,商人打扮的人已經站了起來,轉身將眼光從衆人臉上逐一掃過,認出了在衆人簇擁之下的蒼,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連連抱拳作揖。

“您是……”蒼下了樓梯便停步不前,上上下下打量着這兩個陌生人。

“在下拜江山,乃是小小一個商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經商路過J城,特來拜望蒼老闆。”說着,回身一指已經堆在門口的兩隻大箱子和幾筐不知是什麼的土產,“一點小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蒼的眉頭蹙了起來,不看那禮物,只是盯着面前之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這……這,咳,那在下就開門見山吧,在下的貨物,在途中出了點小麻煩,被扣在水屯,經人引薦,知道蒼老闆您是鎮守使身邊說得上話的人……所以,厚着臉皮,請蒼老闆,在鎮守使長官大人耳邊美言兩句,只要讓這批貨物安然通過……當然,必要的謝禮,還是有的,還是有的……”

“您請回吧,蒼人微言輕,和鎮守使並無交情。”蒼斂顏正色說。

“唉唉,蒼老闆,蒼老闆莫要玩笑啊,小可初來乍到,不過也聽說,那個什麼,怎麼唱的來着:【你若是……”拜江山說到後來,竟是荒腔走板的唱了起來:“【你若是……稱了娘娘心,合了娘娘意,我便來,來,來,來朝一本奏當今,卿家嚇,管叫你官上加官職!……】蒼老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您是這J城的小貴妃啊!”

“噗……”跟在衆人後面的紫荊衣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嗤笑一聲,卻被金鎏影使了個眼色,拉到一邊去了。

蒼的臉色更加難看,索性轉身不語。而赭杉軍踏上一步,正色說:“這位先生,傳聞有誤,還是另請別人吧,莫要耽誤了買賣。黃師弟、九師弟幫這位先生將東西搬出去。”

“好!”早就忍耐不住地黃商子答應一聲,推開還要再上來糾纏地拜江山及其隨從,走到門口箱子邊上,一把抱了起來,往門外一放,說:“你這東西送給別人去,我們封雲社和那些大人物沒有瓜葛!”等到所有東西都搬出客棧,索性一手一個,拎着兩人的後領,半提半推,也請出了大門。

“蒼。”

等到黃商子“咣噹”一聲將店門關上,赭杉軍看看還背對衆人,一動不動站着地蒼,說:“別在意,市井訛傳還有那些報紙……”

“就是,我們都不相信的!”不知誰立刻接了一句。

“……過中午了,該去園子了。”蒼丟下這句話,便上樓去了。

……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啊?”

黑狗兄進來的時候,蒼大概已經回屋,在門口見到一群人灰溜溜地出了巷子,而客棧竟是關着門,也覺得蹊蹺了,等到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述了前情,更有人建議乾脆不叫外人前來騷擾之後,黑狗兄抽了兩口煙,心中也有了些個計較,慢慢說:“這是客棧,又沒被咱們包下,總不能讓人家大白天也關着門不接待人客啊,唉。我有個朋友名下倒是有個閒着的院子,地方挺大,也是距離此地不遠,我去問問蒼班主的意思,如今正好有了點閒錢,要是打算在J城常住,不如交上幾個月的租金,便租下來,總也是自己的一塊地方,住着安心,而且,長算下來,說不定還要便宜。”

“黑狗兄……”赭杉軍皺皺眉頭,“這……恐怕太……嗯,我做不得主,需得問問蒼的意思……不過……”

“沒事,我去說,我去說……”站起來輕輕拍拍對方肩膀,心裏知道赭杉軍的意思是不太想動那筆錢的,然而有錢不用,不是他這經理的作風,不等對方再多話,已經急匆匆上樓去了。

“蒼老闆,是我,黑狗兄啊。”

輕輕拍門,隨後卻也不等對方答應,便已經進來,卻見是蒼換了衣服,正要下樓。

“經理,方才……”

“嗯,幾位老闆都跟我說過了。蒼老闆啊,這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千萬莫往心裏去啊。”

打量着對方,心中卻也開始揣測他的來意,蒼慢慢點了點頭。

“不過呢……您和棄長官這層關係,說無便無,說有便也……先說明了啊,我們是都不信的啊,不過……”

“經理有話直說吧。”

“這個……其實,今日您不去叫,我也要來。上午,這客棧老闆就找過我了……”黑狗兄臉上露出難色。

“嗯?”

“……這,您別往心裏去啊,那老闆也是道聽途說……他說,蒼老闆和棄長官這般交情,來往的事情太多,他們東盛客棧店太小……怕是接待不起了……”

心頭一顫,蒼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慢慢調整了呼吸之後,問說:“經理您……怎麼打算?”

“這,我也是發愁啊。不過我是這麼盤算,既然咱們和雙儀舞臺的合同是簽到年底了,至少還要再住三四個月,老在客棧,挑費高了不說,人來人往確實也不方便,不如租個民宅院落,諸位老闆早晨練功啊什麼的也都清淨,省卻了旁人探頭探腦,捕風捉影……”話說到一半,卻看蒼用一種無奈地瞭然眼神看着自己,黑狗兄頓了一頓,情不自禁嚥了口吐沫,還是狠下心說:“蒼老闆,這不是眼下還有五千塊的閒錢麼,我想,既然棄長官給下來了,總是退不回去了,您說……是不是呢?”

“那便……請……經理費心吧。”蒼閉了眼,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點頭了。

“這……那我找好了院子,請大家先去看看,不滿意再換吧……”

慢慢點頭,擡起手想送客,卻又覺得不太禮貌,還是放下,“經理,我們要出發了……”

“哦,好好,我這就去找了,最遲這兩天便有消息了。”

“……麻煩了。”門“咔噠”一聲帶上,蒼突然覺得莫名頭疼,本想這就下樓,卻還是坐在床邊,端起桌上茶壺,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冷茶,才再起來,出門去了。



棄家公館三樓棄天帝臥室之內,朱武尚有些心不在焉,時時用眼瞄瞄仰臥床上養神的J城鎮守使,每次總想開口,卻免不了被任沉浮遞過來的文件分了心思。

如此昏天黑地忙了一晚,竟是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飯時間,正和一大摞商務局送來的批件鬥爭,竟就嗅到撲鼻地飯香了。

“少爺,先吃飯吧。”

戒神老者已將棄天帝床上收拾平整,將飯桌擺上。

“任沉浮,你下樓吃飯,八點再上來,”坐直身子,轉頭看向已從漸漸低下去地紙堆中露出頭地兒子,“來吃飯。”

“嗯。”雖然沒有叫自己的名,只聽語氣朱武也知道父親是在同自己說話,答應一聲,竟還有些戀戀不捨地再看一眼桌上的公務,朱武才從座中起身,來在床邊坐下,與父親隔着小小的飯桌相對,先給對方夾了些菜,隨後才端起飯碗,扒了兩口,心中盤算着:今晚將這些公事趕快處理完畢,明日伺機抽個空子,看看能不能得閒再去皇華館一趟,告訴蕭中劍……就說自己在個小洋行找了個差事,老闆刻薄得緊……想起蕭中劍,便理所當然想起那個提議來,朱武放下碗,擡頭看着吊着左臂,右手正用一隻陶瓷長柄勺小口吃飯地棄天帝,遲疑了一下,才正色說:“父親……”

“嗯?”

“父親對蒼……”

棄天帝停了動作,看着對面朱武,靜靜等他繼續。

對面之人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倒叫朱武不知從何處開口了,而小心翼翼,不止是爲了自己,更是爲了旁人,“……父親您有什麼打算麼?”

“嗯?他還要什麼?”眼神一下犀利起來,嘴角卻帶着一絲輕易難以察覺地笑意。

“不!是兒子覺得……”突然眉頭一皺,才又想起,蕭中劍那提議的前提乃是:“如果對方願意”,此時他尚未問過蒼的意思,貿貿然建議,卻總有那麼點趁人之危逼人就範地意味,“……如果蒼他肯原諒……父親您有沒有考慮過……”

“……我這樣對他,他若還想繼續,那便和普通戲子一樣不過是貪戀富貴,不知廉恥之人,你還讓我考慮什麼?”棄天帝冷笑一聲,低頭用手中勺子輕輕拌着飯菜,語氣和飯菜一般不鹹不淡。

“蒼不是這種人!”

“哦,那他便不會原諒。如此你又要我考慮什麼?”看着朱武臉上露出幾分怒氣又有幾分百口莫辯地無奈,棄天帝只是想笑,然而還是忍住,“何況,你真能確定他不是如此之人麼?有些人一直清高自律,只不過是因爲還未遇到能令他動心的事物……而已吧。”聲音遲疑了一下,卻不知爲何,自己一直深信不移地這句話,這是聽在耳中竟有了那麼一種莫名的諷刺。

“……我相信他不是……”慢慢搖頭,然而想要辯駁,卻又無力——四年前幾乎同生共死,不過只是年少輕狂的日子;回想此次重逢的種種變故,還有蒼幾乎便要出口,卻被父親那一巴掌打斷的話語,朱武唯有搖頭再搖頭而已。

“……吃飯。”見朱武不再說話,棄天帝的臉色又慢慢沉了,低頭不聲不響的用餐,過了片刻,才慢慢說:“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嗯,”嘴裏還含着半個肉丸,朱武站起來,拿過了檯曆,“今日是……八月二十……”見到三格後那個日子早就用心的畫了一個黑色的圓圈,看着那絕不敷衍、完整平滑的筆觸,心中頓時一痛,“……父親。”

“你乘明日下午的火車回津門,替我給你娘上柱香,說聲抱歉,今年實在是動不了了。”臉上沒有表情,默默將碗中的米飯歸攏到一起。

“是。”

無論感情如何,該盡的責任總是不能推脫……朱武突然想起這是長大後,不知何時父親難得對自己說過的一句看似無關的感慨又似人生教誨,本想再說一句:“請您也對蒼負起責任吧……”然而於時於景,再提此事,皆是不合時宜了。

……

“……還不去睡?”

自己審覈着一些已被朱武看過的重要文件,側頭看看以手撫額,靠在辦公桌前發呆的兒子,棄天帝問了一句。

“……等父親看完,兒子再去不遲。”隨口回答,其實只是不想獨處,已是凌晨兩點,然而母親忌日臨近,也就意味着…那一年的今日,這個時候……已經……


“你們等着,我阿爹是棄天帝,是城裏的大官!”

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在留宿的旅店門口和一群小孩子打架時,脫口而出地這一句話——儘管當時,說完這話,自己馬上被一路陪着自己和母親上津的大堂兄也就是黥武的父親跑出來阻止,然而在村裏的時候,很多叔叔大爺都是這麼說的,朱武那時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能說。

看錶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本以爲隨着年齡增長,很多細節皆會淡忘,然而應該還是記得吧——那彷彿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的痛苦糾結表情在那不滿十歲的幼童臉上停留了幾個月之後,一個夜晚,抽抽噎噎地向自己哭訴……“要是我不說,就不會被壞人知道,娘和大堂兄就都不會死……”

“朱武……”棄天帝遲疑了半晌終於開口,認真地說:“去睡覺。”

越是重要,便越要冷淡……這是個什麼樣的世道?冷笑一聲,關上臺燈,慢慢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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