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場 皇華館

舊曆十一月初十,西曆已經是12月25日了。


【男子對吻傷風化,文明戲果然文明乎?!】


朱武還沒睜眼,這張報紙已經拍在了臉上。

“冷醉,別這樣……”

蕭中劍已經起身一會兒了,此時也有點哭笑不得。

昨天文明戲終於上演,準備充分又指揮有方,所以效果還算可以,只是唯有……蕭中劍此時回想,卻也不太明白終幕,兩人情不自禁脣齒相接的擁吻之時,究竟是什麼心情了。

“這小子……”其實冷醉倒也沒有真地生氣,只是匆匆進來看着和狗不理滾作一團,鋪了條毯子就睡在地上的男主角,實在有點想一腳跺上去地憤憤不平,“……太囂張了,要付責任啊!”

“這是什麼報紙啊?”

一把抓下來臉上泛着油墨味的報紙,朦朧着一對眼睛看了半天——昨日文明戲圓滿落幕,少不得要去最喜歡的那家火鍋店喝點小酒慶祝一下,其實怎麼回來他是不記得了。此時頭還有點暈,只能判斷乃是一份不太熟悉的小版報紙,還不是頭版,只是一時猛醒,眼花到無論如何找不到報紙名稱了。

“皇華館校報!”冷醉一笑,看着朱武緊張地坐起身,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你別嚇唬他了,還只是樣張而已。”蕭中劍一面翻看着今天的各類早報,一面忍笑——其實滿坑滿谷報道全是玄貘死訊和近來時局的驟變,哪有什麼人會關心一個男校新年晚會上發生的小小插曲,不過終於打開《每日新聞》的時候,卻忍不住“嘖……”了一聲之後又是一嘆,“蒼,畢竟還是要退社了……”話說至此,便無法再深入了。

“啊?什麼時候?怎麼說的?”朱武一時矇住,父親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卻也沒想到一起生活會有退社這麼沉重的代價。

“嗯,說是因爲蒼年底便要退社,所以之前已經說好了明年演出的商樂舞臺因此撤了合同……”蕭中劍皺着眉頭,“……退社……是爲了……”所謂“嫁入豪門”之類,還真是說不出口了。

“索性搬進帥府去住麼?還是……因爲不遂大帥之意,所以被勒令封臺?”冷醉插嘴,他知道蕭中劍和朱武都和蒼交往很好,而最近封雲社和雙儀舞臺的騷亂實在是有點熱鬧,棄天帝的那道訓令又有點叫人捉摸不透,“最近,覺得棄天帝好像沒有那麼寵愛他了……”

“說那訓令麼?”蕭中劍扭頭,“我倒是覺得,倘若棄天帝真的發了這道令,便不是要對蒼不聞不問的態度……況且,因爲生氣,所以封明年的臺?棄大帥的耐心也太好了些吧。”

“哈,那就是所謂情到濃時情轉薄……麼?”冷醉一笑。

“冷兄……唐突了啊。”蕭中劍搖了搖頭,殘忍軍閥哪有什麼真情呢?只是想起那日在餛飩攤邊蒼的神情,竟真是不想相信他會所謂的“依附權勢”或是“遇人不淑”了。

“啊……”一直坐在地上默不作聲地朱武突然出了一聲,倒叫蕭冷兩人慣例的讀報品評時間提前結束。

“蒼日怎麼了?”

“……餓。”朱武抱着狗不理,四隻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冷醉隨手將飯盒裏最後一隻牛肉包子塞進嘴裏。



上午,正在同蕭振嶽等商界代表座談之時,任沉浮走過來在棄天帝耳邊耳語幾句,J城大帥略一點頭,便走出大客廳,去見在二樓會客室等待的J城政法專門學校的校長了。

“大帥……”校長面現爲難神色,將一張報紙推向棄天帝面前,“……這個,雖然以前學校從不干涉校報刊行。但是……”

“哦……”眼睛掃過那版頭條,棄天帝擡了擡眉毛,又輕輕咳嗽一聲,說:“……既無圖像,咳咳,此事,……年輕人的事,不出圈便無需你我過問吧。”

“這……”校長一皺眉頭,不過沉吟了一下,卻也不再說什麼,點頭告辭了。

……

“蕭老,借一步說話……”

中午時分,泰豐樓會宴完畢,棄天帝微笑開口,而其他同席之人也便知趣地紛紛告退了。

“大帥單獨召見,有何訓教?”被請回公館,不在客廳,卻是直接來到了三樓書房,蕭振嶽緊張中帶着些詫異問道。

“嗯……”棄天帝沉吟片刻,說:“謝過蕭老替本帥關照封雲社。”

“大帥太多禮了,老朽只是代爲轉贈,借花獻佛而已。而況此事皆是犬子負責,倒也是個鍛鍊。”蕭振嶽連忙回答,“……大帥提起此事,莫非……”

“那筆錢用完了,便可停止了。”棄天帝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淡淡地說,“卻說,令公子……還未畢業麼?”

“正是,”蕭振嶽一時不知先回答哪一句,不過還是兒子重要,然而轉念間,似乎又有些明白棄天帝的話意,趕緊說:“大帥,其實老朽和犬子都同封雲社諸位相處得很好,所以想一直資助下去……”

“隨您吧。”棄天帝也不再多說什麼,“令公子畢業後可有什麼意向麼?”

“這……”想不到棄天帝竟然還在重複這個話題,蕭振嶽有些莫名,不過還是照實回答,“老夫不太過問犬子之事,不過,看他日常表現,舞文弄墨,應是想做個文職吧……”

“朱武漸漸自立,身邊尚還缺個文案祕書,未知是否屈了令公子?”

“這!”蕭振嶽豁然站起,“這……大帥……”

“哈,蕭老不要如此緊張,自從上次見到令公子那篇支持國貨的大作,一直欣賞有加,目下帥府初建,朱武又頑劣不成器,你我都是做父親的人,怕是說些什麼也難以觸動這幫小子,我是想,也許有些年輕人輔佐監督,會有些改變。”棄天帝笑笑,示意蕭振嶽坐下。

“這……說句讓您見笑的話,老夫有些做不了犬子的主啊,倒不是說他任性妄爲,只是一貫如此,如此大事,更不好干涉……老夫,只能回去問問他的意向……”蕭振嶽有些仗着膽子說,明知大帥說一不二,雖爲邀請,其實就是命令,然而事關兒子前途,怎能答應,“不過……犬子其實無心政治,帥府工作恐不能勝任。”

棄天帝原本坐在椅中顯得有些放鬆,此時慢慢坐直,將手交握放在膝頭,“蕭老先生莫不是覺得在我這裏任職,屈了令公子大才?”

蕭振嶽剛剛勉強坐下,此時又站起身來,說:“大帥厚愛,劣父子受寵若驚。只是,一來小犬尚未畢業;二來,能力實在有限;三來……”

“三來,蕭老實在是拗不過令郎啊。”棄天帝哈哈一笑,說:“在我看來,前兩條乃是蕭老過謙,不過,少年人的執拗卻實在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這樣吧,我過幾天先將聘書送到府上去,如果令郎還要推辭,請他自己送還來,無需蕭老煩惱了。”

“這……”蕭振嶽看剛才棄天帝神情,本以爲他將施壓,然而卻想不到他竟仍是和顏悅色,倒叫已經準備強硬到底的自己一時有點無措。

“便是如此了,我將赴焱山議事堂,蕭老要順路一段麼?”棄天帝說着,已經起身。

“大帥有事,老朽告退。”蕭振嶽皺眉回答。



“蒼師哥,快起來,快起來!!”


蒼那天也沒想到自己竟真的在棄家公館竟睡了個好覺,直至天黑,才被戒老叫醒,棄天帝當時仍在辦公,戒神老者似乎是喜歡看蒼吃自己做的蔥花面的模樣,一定要留他吃飯再走,蒼拗不過,只得答應。不過端上餐桌的碗裏,已經自動變成了兩個荷包蛋。吃了飯,時間實在不早,蒼在兩名警衛陪同下走出麟趾巷,叫了洋車回到封雲社,大家也正準備睡覺,打過招呼,只說外出尋找金紫兩人無果,竟是無人問起蒼這半日的行蹤。他回房躺下,輾轉反側,自是更勝從前,不過倒也習慣,也沒多想的話,不知不覺也便成眠了。

第二日,衆人又是四處尋找,然而大海撈針,談何容易。累了一天下來,蒼仍是難免失眠,睡到天亮反而更熟。此時,尚睡得酣,竟是被一陣砸門和呼喚聲驚醒,仔細分辨之下,竟是墨塵音了。


“啊?”蒼猛地坐起,驚醒之餘再加上被一直沉穩的墨塵音如此焦急地呼叫,頓時便是一陣心悸,連回答的聲音也越發乾澀了。

“師哥,快起床啊!”

墨塵音似乎是沒有聽見蒼那一聲微弱地應答,仍是不停呼叫,而蒼在下地穿鞋披衣,又走過來開門短短時間之內,心中竟是轉過了無數念頭,莫不是金紫二人有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赭杉軍沒來叫門,難道竟是出事?而斷風塵提出要收養咩咩的想法,昨天回來太晚,竟沒有問過已經釋放而歸的孽角……至於商樂或是雙儀舞臺的可能變故,竟是算不得什麼了。

“塵音……出什麼事了?”將門打開,卻見墨塵音掛滿臉上的竟是笑容。

“蒼師哥,快出來看看誰來了!”墨塵音說得歡快,“藺師哥和練大姐回來了!正在前屋坐着呢!”

一時喜出望外,蒼的腳步也踉蹌了,急急忙忙披了衣服,將頭髮簡單梳梳,便被墨塵音拉着跑到前面了。


“哈哈。”

前面熱鬧,熟悉的聲音中亦混着久違的笑聲了。

“無妨,我記得蒼倒倉之後,覺便多了,讓他再多睡一會兒也好。”藺無雙向着赭杉軍一笑。他夫婦二人,其實將近一個月前便已得到了封雲社的消息,便略微收拾啓程投奔,不過這時節兵荒馬亂,火車走走停停,有時又需步行或是搭車,倒也着實辛苦。此時,練峨眉被赤雲染拉着去女眷的房間休息更衣,只有藺無雙一人,風塵僕僕卻又興奮喜悅地坐在堂屋和衆人一敘離別之情。

“藺師哥!我把蒼師哥拉起來了!”墨塵音順着藺無雙的話,喊了一聲,將蒼拉了進來。

“蒼!”藺無雙趕緊起身,看着緩步走入的蒼,上下打量,然而竟是突然不知如何措辭形容面前之人,沉默半晌,索性緩步上前,伸出了手。

“藺師哥……”四手交握,蒼臉上也難得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溫暖笑容,只是喉間莫名哽咽,也說不出什麼來,噎了半晌,才說:“師哥……幾時到的?”

“其實,昨晚便到了,只是下車時已經過了半夜,我們在火車站一個小酒館裏坐了半夜,直到早晨有人了,才一路問着打聽過來。”藺無雙拉着蒼坐下,慢慢說,“我們先到了雙儀舞臺,不想沒人,後來再打聽,慢慢走過來,沒想到竟在巷口遇見雪飄了。”

“哈,也是巧事,愛染大姐想吃豆腐花,師姐叫我去巷口打來……也沒想到,真的能遇見師哥師嫂。”人有見面之情,此時白雪飄心情倒也好得很了。

“哈哈,是啊。”藺無雙淡淡一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其實內心尚有很多疑問,只是又覺得此時不該出口,正有些尷尬處,卻聽到外面門聲拍響。

九方墀轉身去開門,赭杉軍也起身,他方才同藺無雙聊了一會兒,只是此時見他和蒼招呼,便也沒再插嘴,此時,聽見敲門聲,才插言:“定是翠山行回來,我讓他去請黑狗兄來此了。”

蒼點點頭,說:“正該如此。”隨後又對露出疑問神色卻又在等着自己介紹的藺無雙說:“經理黑狗兄,煞是能幹,來到J城很多事,多虧他前後張羅幫忙。”

“哈哈,藺老闆在哪裏,練小姐在哪裏?”熟悉地腔調,衆人倒是不覺得意外了,“我請翠老闆再跑一趟,去便宜坊定一桌酒席,給藺老闆和練小姐接風,大家收拾收拾,到那邊邊吃邊聊吧!欸?怎不見孽老闆?”

黑狗兄四下看看,問了一句。

赭杉軍淡淡說:“孽角去斷廳長家接咩咩了。”隨後,看着黑狗兄投過來地問詢地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孽角其實是停業當天下午,也就是蒼再往棄家公館那日便釋放回來,不過提到咩咩,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斷廳長來傳話,咩咩病尚未全好,想讓她在緋羽處多住幾天,自己也便答應。至於收養之事,倒還真是看不出是斷風塵怯場未提,抑或孽角自己心內尚有打算。此事外人不好多話,又和戲班子無關,是以,雖是同屋就寢,赭杉軍也沒有多嘴探問了。

“哦,哦……那……”黑狗兄看來是有些難以決定了。

“孽角說他中午必定回來,我看還是留一人在此等他。”赭杉軍慢慢安排,倒是一眼便看中了黃商子,對方也沒有推脫,一口答應,等着孽角一起再往席上。而其他人各自換衣,帶着幾個孩子,也便出發了。

……“號外,號外,蒼老闆年底將離封雲社,小貴妃新春正式入帥門!號外,號外!”

……


餐桌上除了將新來的孽角與愛染嫇娘作了介紹,開始所說無非都是藺無雙與練峨眉這幾年的經歷,連金鎏影和紫荊衣出走之事,也只是淡淡帶過。總算藺無雙和衆人亦是從小一起長大,酒興上來,童年之事漸漸想起,便也聊得熱絡起來。結算了飯錢,已經接近下午四點,晚報將出的時候。衆人走在大街之上,賣報童的吆喝聲頓時好像鋪天蓋地一樣了。

其實已經是昨日舊聞,只是除了《每日新聞》早了一天刊登,其餘報紙記者都是從商樂舞臺處打聽到的。唯獨封雲社衆人早就對《每日新聞》這報紙頗爲反感,不買許久了;然而,對此情此景早已算得上習慣,只是默默走過都沒說什麼。然而正在和衆人閒聊的藺無雙,聽了幾句吆喝後,猛然一省,看了蒼一眼,已經隨手攔住一個報童,塞了一個銅子給他。

“……蒼,這是……”

報上寫得清楚,藺無雙的臉色頓時一變。

“……師哥,你剛來,很多事,蒼正需向你交代……”立在大街上,蒼不願多言,更不願多看報上文字一眼。

“那……你是說,報上所寫是真了?”藺無雙雙目瞪視——他和赭衫軍都是正直之人,只是維持戲班多年,赭衫軍忠厚,遇事慣於忍讓;而在外闖蕩,獨立支撐,藺無雙卻更爲直爽犀利了。

“……是真。”雖然報道措辭語氣不對,然而事實卻是無錯,蒼緩緩點了點頭。

“無雙,這事說來話長,街上不便,回去再說。”赭衫軍剛才正要找個話頭,問問孽角咩咩之事,然而藺無雙聲調提高,叫他趕緊走前了幾步,來到兩人身邊。

“嗯。”藺無雙慢慢點頭,又看看手中報紙,將之慢慢疊好,隨手丟在街角的垃圾堆上了。只是慢了這一兩步的功夫,再擡頭時,卻見一輛小轎車截住了正要穿過一條大路的衆人。


“蒼老闆,你真是不夠意思啊。”

小轎車車窗慢慢搖下,封雲社之人都認得是那商樂舞臺的大東家。

“大東家……您這是從哪來了?”黑狗兄聽出口風不對,趕緊走上來答應着。

“哈,回北京去。”那大東家不下車,嘴裏叼着一支香菸,目光掠過黑狗兄頭頂,仍是直勾勾地看着蒼。“蒼老闆,老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在下也只是個商人而已。您跑去帥府撒個嬌,賭個氣,吹個枕頭風,小人還真是惹不起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蒼眉頭微微蹙着,這個時候,如果說自己將此事告知棄天帝乃是爲了預防有心人士再打着自己的名義前往商樂滋事,怕也是沒人相信了吧。然而想到棄天帝那一句“此事交我”,卻又莫名安心了,也不再動氣,淡淡說:“如果無意中冒犯,請您見諒,合同撤銷,的確是蒼之過錯……”

“哈,蒼老闆這話說得見外了,小人初來乍到,尚沒體會到小貴妃在這J城裏呼風喚雨的能耐,實在是罪過啊!”那東家臉上帶着怒氣,“商樂舞臺的事,我已經全權委託經理,這就夾着尾巴滾回北京去,這下蒼老闆,啊,不,棄小夫人也該消氣了吧。”

“經理,蒼絕沒有此意。”輕輕伸手攔住身後衆人,“請您不要誤會。”

“哈,是不是誤會,在下也不在意,商樂小小舞臺,便是將地契執照孝敬您也無傷大雅,對了,有個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這是商樂舞臺請封雲社,明年賞臉登臺的小合同,請您笑納啊!”冷笑一聲,一紙文件已經從車廂內扔了出來,隨着凜冽北風,落在蒼腳邊的一汪泥水裏。“出場費在下沒填,您隨意吧。”大東家說着,將手中半截香菸向車窗外一扔,轉身便要吩咐開車。


“站住!”

藺無雙一聲喝止,迅速彎腰撿起地上被泥水污染的合同,雙手一伸攔在車前。

“這位老闆,還有什麼吩咐?”大東家從車裏探出頭,見到這個陌生面孔凜然正氣,卻也有些怯了。

“在下封雲社新班主藺無雙,蒼既然便要退社,便和明年戲班經營毫無關係。封雲社J城馳名,想來大東家既然當街相請,心中必然是首肯的了;而貴舞臺之情況,在下還未見到,因此不能就此決定明年是否在貴處演出。閣下如果有心聘請,請您與我約定時間商談。如今我們同門尚有私事,恕不奉陪,至於這紙合同,需得在下考查貴舞臺之後,方能再行協商,恕不能立即簽署,原物奉還了!”說罷,將那還在滴着泥水的合同輕輕放在小轎車光亮的前蓋之上,“藝人潔身自好,自有行規,請大東家見諒。”說罷轉身,看着目瞪口呆的衆人,說:“走吧。”

……

“藺師哥……?”

衆人默默走回封雲社,蒼正要跟着邁進院門,卻被藺無雙一把拉着,才一轉頭,才看見不知什麼時候,藺無雙也將赭衫軍拉着,立在門口喊:“娥眉,我同蒼和赭杉出去喝酒,你照顧大家!”

內中一聲爽朗答應之後,藺無雙拉着兩人,再度走出巷子,尋了一家不小的酒樓,直上去,要了一間包房坐定。

“藺師哥,商樂舞臺只是有些誤會……”

走這一路,蒼其實隱隱約約也將來龍去脈想得明白,覺得這事委實不怪那東家了。

“……此事先這樣按下,”藺無雙一路上都在沉默不語,聽見聲音才又擡頭,卻見衆人都在看着自己,“……蒼,很多事我並不知道,也許方才處置並不適宜,不過暫且不提,你先將來到J城的前後說與我知可好?”

“師哥……有些話……”蒼搖了搖頭。

“無雙,有些事蒼不便出口,我來說吧。”赭衫軍出了口氣,“我說的不對的地方,蒼你……再提醒吧。”

“也好。”藺無雙眉頭緊皺,臉上露出絕不玩笑地表情來。



冷醉重重出了口氣,下車,繞到另一側打開車門,請自己的父親,J城商會副會長冷霜城下車,隨後轉身看看浸染在一片暮色中的棄家公館。

這時,戒神老者已經過來開門,因爲已經說好了前來拜訪的時間,所以也不再多言,將父子二人請入一層客廳奉茶之後,便又去請在三樓辦公的D省督辦棄天帝了。

“醉兒,你坐下。”

冷霜城看着立而不坐,在客廳中繞着圈觀光的冷醉,又皺了皺眉頭。

“不坐了,”雙手插在兜裏,冷醉只覺得身上這套洋裝做得小了——一天前,在蕭中劍家裏閒聊時,聽到伯父蕭震嶽正苦惱大帥對兒子莫名的興趣,就不知道父親究竟是想起了什麼,非要拉着自己一起來拜訪棄天帝了。從小就被不停地拿來和蕭中劍比較,父親那又羨慕又有些惋惜地神情,冷醉想起來就覺得好笑。不過,想想自己已經身處帥府之內,即將見到那“強霸男伶,無惡不作”的D省大帥,心裏也不由得感覺到一陣陣微妙地緊張——所以,其實也是坐不下的了。

“醉兒,不要亂走動啊。”眼看着一刻也不得安靜的兒子有要走出門去的意思。

“我去找便所。”這句倒是實話,冷醉輕輕詢問了立在門口的僕人之後,謝絕了他要帶路的意思,自己照着指點,向着走廊另一邊走去,同時心裏猶豫着要不要乾脆趁機跑出去算了,想起近來幾次社交宴會,父親好像推銷自己家產品一樣地向他人介紹自己,冷醉就覺得一陣心煩。

“啊?被……抓傷了!怎會如此?”

洗手時,安安靜靜的走廊,突然從另一端隱隱約約傳來了一個似乎有點熟悉的聲音,只是棄家公館的走廊實在是太長,聲音嗡嗡地聽不真切,冷醉正在思忖究竟是誰的時候,又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匆匆地走了過去。

冷醉心中一動,收拾妥當衝出門時,卻只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背影轉過彎上樓去了。


“叔公!”跟在朱武后面,黥武也衝進了棄天帝的書房——這學期事故頻繁,黥武算算請假的日子實在是太多,這樣下去恐怕連課時都要有些不夠,好在學校多方照顧,安排了他在假日補課,所以便一直埋頭在學校努力,很少回家了。是以,從順路過來送些換洗衣物任沉浮口中聽說叔公竟被貓咪蔥花抓傷了兩條寸許長的傷口,便一下子想起前段時間忙中偷閒閱讀的介紹“狂犬病”的書籍,前思後想越發放心不下,還是趕了回來,卻和終於醒酒回家來的朱武不期而遇,黥武上前詢問棄天帝傷情,不料小叔的反應比自己還要激烈了。

“嗯?”正要下去會見冷霜城,卻看見兩個和自己同姓的小輩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棄天帝揚了揚眉毛,正要發問,手臂卻被朱武一把抓着,袖子也被推了上去。

看着父親壯碩的手臂上,只有幾條自己從小便認得的舊傷,朱武一愣,“父親,你沒被蔥花抓傷?”

棄天帝無語,慢慢從兒子手中抽回左臂,擡起了右臂。

“叔公,我查過書了,被貓被抓傷也是會感染……那個……”雖然着急,但是說到那三個字的時候,黥武還是噎了一下……

“狂犬病?”棄天帝接口,輕輕一笑。

“嗯……”黥武認真地點了點頭,緊皺的眉頭,證明此事在他心中是何等嚴重了。

用眼睛掃過兩個晚輩,棄天帝嘴角略微一翹,慢且確然的說:“沒事。”說着,穿過兩人之間,擡手在黥武肩頭輕輕拍拍,拉開門下樓去了。

……

“應該是沒什麼大事吧……”聽着父親下樓的腳步聲,朱武感慨一聲,“唉,爲什麼我不在家,就總髮生一些大事……嗯?”這時聽到旁邊的黥武突然深吸口氣,邁開大步似乎要去做什麼了,趕緊追問:“幹什麼去?”

“去抓蔥花,送去獸醫店檢查一下!”表情嚴肅,人已經走出了書房。

“不用那麼認真吧……蔥花基本不出門的……再說,咱們看了她那麼久,也沒什麼異常。”覺得黥武認真地古怪,朱武赫然想起那傳說中因爲狂犬病致死的某人,“真的,黥武,不需要的……”

“黑旺是野貓,難說不會把什麼不乾淨的病傳給蔥花。”黥武已經開始逐間房間檢查了,果然用不了多久,就直接從蒼的臥室中連窩一起抱出了正在給花雕和沙利文兩隻小貓餵奶的貓咪一家,“小貓也要檢查……嗯,小叔,我先去找學長抱狗不理,你去封雲社把小黑也抱出來檢查下吧!”

“黥武!”朱武突然察覺出不對,喝了一聲,將他懷裏的貓窩搶了出來,“別胡鬧了!”

“……蔥花以前那麼乖,從來不會傷害叔公的……難道……叔公打死了他,會不會有報應啊?”認真地都有些呆滯的目光一下子動搖了起來,黥武看着朱武,後背靠在牆上。

“……不會的。”朱武回答地肯定,“那件事情,父親的處理並沒有錯,沒有人會怨恨他。”黥武心裏的矛盾朱武感同身受,然而就在這一刻,猛然醒悟,也許自己當時的痛苦,看在知情人的眼中,更加無奈吧。慢慢走過去,一把摟過黥武的肩膀,“走,叫上蕭和冷兄,去吃麻辣雞火鍋去!那老頭子乾的混蛋事情,不用再想了!”


“阿嚏!”莫名地鼻孔一癢,冷醉慌忙轉身,等到在轉回頭來的時候,東省督辦高大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臥室門口,“……”一瞬間 有點恍惚,棄天帝的照片倒是經常出現在各大報紙,並不難於辨認,只是眼下見到本人,冷醉卻覺得這人有種不同於見過照片地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這感覺卻不知爲何,讓自己想笑而輕鬆了。然而嘴角的笑容還沒有露出來,已經被父親拉着上前見禮了。

……


“那個人真奇怪……”


冷醉陪着父親——雖然他認爲只是陪着,不過看來父親此次拜訪的主意還是向那人介紹自己吧——從棄家公館出來的其實並不算太晚,因爲談話一直沒有熱絡起來,而臨近傍晚,當冷霜城正準備提出能否請大帥賞臉赴宴的時候,一封緊急軍情卻打斷了本應訕訕結束地談話,倒叫人鬆了口氣。回家之後,冷醉實在是覺得憋氣,連自家準備的晚飯都沒吃,就直接去蕭府找蕭中劍了。

“嗯?棄天帝?”

“報紙上見過很多次了,其實這樣閉着眼睛想想,明明也記得他的樣子,但是總覺得就是個普通人,可是見到他,都覺得……完全不是那樣。”

“怎麼說?”

“壓迫感……難以言喻。”

冷醉搖了搖頭,就是這麼一種不着痕跡的壓迫感叫他一直都覺得拘束難安,如不是那隱隱約約似曾相識地感受支撐,怕是自己在D省大帥面前也會露出些什麼因爲緊張而更加狼狽的舉動吧。想到這一點,冷醉其實也開始察覺出父親的不易,能在這樣的人面前長篇大論地講話,無論表情是諂媚還是恭謹,其實都是手心發抖的自己沒有資格嘲笑的。

“……我還以爲你不知道什麼叫壓迫。”話雖然是笑着說,但是卻沒有絲毫玩笑的氣氛,蕭中劍拉開抽屜,又將那紙聘書取了出來——這事總要有個交代吧。

“哈,我看即使是蒼日,見到D省大帥也不一定能泰然自若啊。”冷醉一笑,卻突然覺得這個假設莫名地彆扭,卻又有點別的什麼提醒,“對了,那小子呢?”

“……他說這幾日忙着文明戲,都沒有回家,所以昨天你走後不久他也就回去了。”蕭中劍一笑,蒼日這話倒也是提醒了自己:許久沒有回家,所以也便回來,沒想到,竟就接到這麼莫名其妙的聘書。

“哦……”冷醉想了想,“那個人……總覺得越來越有點神神祕祕了,還有黥武……他的事情,好像也沒那麼簡單啊。”

“黥武的家境應該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麼困窘,這點毋庸置疑。不過,隱瞞應該並非他的本意,他也是個老實人,你我也不用刻意去揭人隱私。”蕭中劍隨口回答,心裏其實還在煩惱着聘書的事情,拿到這封薄紙的時候,當真就想起身而出,立即將它物歸原主;然而如今見到了冷醉的反應,卻更加有些遲疑了。

“嗯。不過蒼日這個人……也許是黥武家裏僱請的保鏢吧,他倆親密程度……總覺得怪怪。世面不太平,人人自危啊。”冷醉點了點頭,黥武學弟不會說謊,問得急了還會臉紅露出愧疚地神色,倒是明顯得很;不過想到這個亂世匪患橫行,前些日子連棄天帝的侄孫都被綁了票,所以黥武這麼謹慎隱瞞自己的家境,於冷醉來說也並不介意。

“嗯……我也覺得像,身手敏捷又是軍校背景……應是私家偵探或者保鏢之類吧,而況,我有的時候……確然覺得黥武身後似乎真的跟真什麼人……”蕭中劍點了點頭,這麼想,卻也不知道對這傢伙多了些什麼好的或者壞的看法了,“棄天帝……”蕭中劍皺了皺眉頭,“想不到竟能使你震撼至此……”

“想不到麼?”冷醉聳了聳肩,“我以爲你和蒼那麼熟了,怎麼也該對他有些瞭解吧。”

“蒼……”蕭中劍猛然一省,“……雖然他很少提起,不過他口中的棄天帝,卻從不曾給我帶來這種壓迫感啊。”

“能和那樣的人那般相處……蒼真是……奇人啊。”

“嗯……”蕭中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自己看錯了蒼,還是低估了棄天帝呢?再度低頭看了看面前那紙聘書,深吸口氣,心中竟也就靜了下來——

也許當真是個好機會,一見奇人了。



“蒼……”

聽完赭杉軍的講述,藺無雙沉默不語過了片刻,然而突然又像打定了主意一樣擡起頭,看着一言不發的蒼。

“無雙師哥……”

蒼慢慢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一直在認真聽着。赭杉軍的講述,不能說全對也不能說是全部,但是,蒼卻完全沒有想要出聲修正的念頭——無論怎樣,事情就是這樣的吧;或者說,事情怎樣也無所謂了。只是,他認真地想了一想,還是慢慢一邊搖頭一邊說:

“最後同棄天帝的關係……是蒼自己的選擇,同赭師哥之前的變故沒有關係……”

“爲什麼?”

藺無雙點點頭,雖然分開四年,但是他不意外蒼會這樣說。

蒼先看了赭杉軍一眼,那天在蕭振嶽府上客廳的對話,他是不曾說的,此時看着那殷殷的眼神,心裏明白着,師哥是想讓自己再度確認了。

“因爲……心裏愛上了……”

藺無雙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眨了眨眼睛——當年和旗人小姐練峨眉相好,自己也遭了很多流言蜚語,贅婿或是其他什麼更不堪的評價並不比男寵或是孌童之類更叫人聽着順耳了,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組織好語言,才繼續說:

“……蒼,你的想法,我想我能明白……”

說到這裏,藺無雙看了赭杉軍一眼,繼續說:“同門們即使不知道內情,想來也不會對你之用意有旁的猜想……而其他世俗偏見,不用在意,他們說時只是談資而已,事後便忘罷了。只是我想,大家之所以不快,是因爲擔心你這選擇……會被辜負吧。”

“啊?”蒼怔了一下,頓時明白了,同門的焦慮,非是不滿,而是極度地擔心自己了。

“所以……蒼,其實,在這一點上,我也同樣無法放心。你能給我一個證明?證明棄天帝對你的感情……”

“證明……”眉頭蹙了起來,證明棄天帝愛着自己麼?

“……平心而論,我願相信……棄天帝此人雖然霸道專橫,然而自從髮妻死於匪亂之後,一直不近情色歡愛這是事實;認識你之前,對說書唱戲的藝人不假辭色也是事實,所以……我願相信蒼你對他之特別。然而,我怕這也只是自家人一廂情願地推斷而已……聽赭杉之敘述,棄天帝對你的態度反覆模糊……也是不爭之事實。”

繼續點頭,心中卻不知爲何覺得輕鬆了起來,反覆模糊是爲做戲,然而這樣說出口,豈不是又多了一件叫自己證明之事?然而感情之事,雖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卻又如何向他人證明呢?心念一動,蒼慢慢解開立領盤扣,扯出了那金鍊懸掛的白玉指環來。

“……這是,棄夫人遺物……”這是戴上之後,第一次將之摘下,蒼看看手心中,似乎還帶着那日棄天帝掌心餘溫的指環,“……是同床次日清晨……長官相贈。”將指環放在桌上,才赫然悟到:那比自己大了十六歲的男子,當真已經是不會再做任何無意義的事情的人了。

“蒼……此物如此寶貴,你收好吧……”

情不自禁摸索着手指上的一輪銀圈,藺無雙心中其實還有些夾雜着自己之回憶的感動,不過心情,真的比踏入J城的時候輕鬆地多了。

“……無雙師哥,金師哥和荊衣……”慢慢將鏈子帶回,蒼突然又是一皺眉頭,想起恐怕自己怎麼也不能放下的事情來。

“……他們兩人,我會盡力。”看着蒼的表情,藺無雙唯一說這一頓我請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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