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場 天波別業B

舞臺?

水袖本能地一個輕揚,舞動如雲,遮住了面前本不清晰地視線,沒意識到究竟自己唱地是哪一齣,也許是貴妃醉酒,也許是霸王別姬,亦或是奔月?西施?或者是思凡?祭江?只有自己從未經驗過地完美和純粹,彷彿不是在做戲,而是那就是自己。


【大鵬赴日把神翅展,人間匹配多和美……】


臥雲而下,拈花一嗅,微微睜開眼睛……

嫣紅的舞臺下,只有一張椅子。

空的椅子……


【常言道,好生德出自天眷,可憐吶,軍與民共受倒懸……】


沒有其他人,也不覺得應該有其他人,然而那椅子上似乎每每在自己一閃念之間便換了一個人坐上……暴躁醉酒的父親、含淚改嫁的母親、還有從來沒有對自己笑過卻最後把封雲社交給自己的師父、還有那個很疼愛自己的笑眯眯卻最後死在煙館裏的師叔、還有……閻王鎖……外面似乎在打槍了,一個轉身,不知爲什麼突然發現自己想看到誰那椅子上就會有誰……


【想當年,截江事,心中悔恨……】


轉回頭……椅子……空了……

再轉……還是空的……

“哈,那個人在北京呢……”突然想了起來,便也安心……這時,門開了——黑色的禮帽,長大衣,慢慢走了來,拉開椅子,坐下……

那個人在北京啊,怎麼會出現……想看清的時候,偏偏又看不清了。

哦,那我這是在北京唱戲……

可是……我明明是在J城,在舞臺上……

似乎只聽得到一聲槍響,似乎有冰冷的利刃刺入身體……原來……方才見到人們,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嗎?

那麼……那個人……就這樣,微笑的坐在臺下……似乎再也沒有走開的意思……

他……和我……難道!


不敢再想,夢亦到了醒來的時候……

慢慢地睜開眼,周圍似乎還是黑漆漆地,卻能清楚地看見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自己身體軟軟地如在雲端,蒼不在意或是說壓根沒有感覺,毫無意識微微側過了頭,那人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看着看着,嘴脣動了動,淚水已經淌進了嘴裏。

“抱歉……我走之前,沒有安排妥當……”棄天帝長出了口氣,一直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終於醒了,之前嘴裏“哼哼唧唧”地含混着念着聽不懂卻聽得出的戲詞,唱了半夜,直到被嚇壞的護士打了電話,自己趕過來,才又安靜了,流淚了,醒了。

“……此情此情之下,蒼當真不願與長官見面啊。”枕頭已經溼了,開口說話,淚水更是彷彿與己無關地加倍涌出了。

“嗯?怎麼?”停下了正要去擦眼淚的手——蒼臉上露出了更加悲傷的表情。

“蒼一介戲子,死不足惜……然而長官您……死得太輕率了……”臉上悲愴,然而眼神卻澄清寧靜,不帶着一分人間悲喜。

……

棄天帝愣在床邊,無言地想了半天,壁爐裏已經點起了火,屋裏溫暖地很,手指輕輕蹭着已經畫上深深淚痕的眼角,“……你哭了,是因爲……我,死了?”聲音澀住,究竟有沒有人會爲了自己的死而流淚,之前不是沒有想過,最終卻也是嗤然一笑而已,然而,當那眼淚真的落在面前時,竟是不敢相信。

“長官你……不該死……”

“是啊……”手邊慘白清瘦的面容仍是一片無私地哀傷表情,竟叫早對自己的良知失了信心的棄天帝憐惜到不知如何措手才好,俯下身,放慢了聲音輕輕說:“我不該死……你也不該死……”說到這裏,突然停了,笑了,覺得說出“我們沒死”這幾個字實在是逗人,眼前這孩子,就是這樣,有時善良憨直到可笑……正笑着,才發現眨眼之間,蒼竟又睡着了。

棄天帝直起身,本想起身離開,便叫他這樣先睡着,等天明再說,然而轉身地一瞬間卻赫然看見那又因爲噩夢纏身而緊咬的脣和緊皺的眉頭……有些驚慌地抱起那顫抖地身軀,慢慢分開緊攥着床單的手指,在懷裏輕輕地搖着,“蒼,醒醒……”

“啊?”微微仰臉,額頭卻已經撞上對方的下巴。

“我們沒死……我還活着,你也活着……”抱得更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才知道有些話只有親口說出來才有意義。

“……你,好暖。”埋頭在那寬闊的臂膀間,終於不會再做噩夢了。



“哎呀,長得好快啊!”蹲在床邊,看幾隻還沒睜眼的小貓趴在蔥花肚子上吃奶,朱武再次傻笑起來。

“……你今日心情不錯?”蕭中劍掉過筆桿來在桌上敲了敲,以前這傢伙來只會坐在床上,如今床被貓咪一家佔據,人高馬大的這位只要一進門,只在床和桌子之間僅有的空當一蹲,倒是弄得這斗室之內也有些交通阻塞了。

“嗯!”快樂地扭頭同時點了點頭,讓蕭中劍真的很想伸手去拍拍他的頭。

“怎麼?”索性將鋼筆帽套上,轉身跨坐在椅子上,雙臂墊在椅背上,低頭看着。

“我家那長輩……咳咳,真的好起來了呢!”

“肺炎那位?”

“嗯!已經退燒了!真是……太好了,差點就被推去手術開膛破肚了。”

“差一點?那怎麼治好的?”

“喝湯藥……”

“中醫啊……嘖嘖。”

“是這樣,這位小時候便常常咳嗽,就找了個好郎中開了個好方子,慢慢調養,後來不犯病了,家裏人就把這事忘記了……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這方子還是管用啊。”朱武笑着搖頭,其實那天一早,當和孽角一起在蒼的房間從師父的遺物中翻了半夜,找出那巴掌大的一塊紙的赭杉軍將其送來的時候,還有些不信。不過,蒼才吃了兩劑,痰便清了,昨日更聽說已經退燒了。

“好郎中……唉,可惜現在好郎中太少……醫卜星相全部淪爲市井詐騙之流,尤以庸醫殺人草菅人命更爲可惡……”默默搖了搖頭,想起不久之前和家裏管家之子——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青年——爲了學習中醫還是西醫爭了個面紅耳赤,蕭中劍心中便是一股無處着力,無處爆發的憤怒和悲哀。

“是啊……聽說,我祖父……便是被庸醫耽誤了……,老人家只相信中醫的,當時父親不在家,便一直那麼拖着,後來父親趕回來強行送他去西醫院,已經晚了……不過,凡事……總是有好有壞吧……比如這次,……”

“聽得出來,伯父其實是很有魄力的人吧……”

“哈……獨斷專行的很……”呆呆地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盤腿看着對面扶着椅子靠背,僅用兩條椅子腿作支撐慢慢向前傾身又倒回去忽遠忽近的蕭中劍的臉,愣了一下,繼續說:“……有時候,也莫名其妙的很……”

“嗯?”

“……嗯,其實,我記得他以前很喜歡聽戲的……逢年過節回家,也會抱着我去村口看戲,聽家裏的叔叔大爺們說,作爲票友,唱得也是相當不錯;但是有一年,他沒回來……第二年再回來的時候,就再也不讓我看戲了,自己也不再看……”

“爲什麼?”

“……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我去上軍校之前,也曾想去學唱戲,結果,他……直接給了我一個耳光……那是他打我打得最重的一次,我一下午,這邊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

“嘖……你這個經歷,倒是和鎮守使,啊,不,現在是督辦大人的公子不謀而合呢……”

“啊……湊巧吧?”驚覺自己馬上就要說漏嘴,朱武臉上有點變色。

“不是湊巧啊,”椅子向前一傾,“……是必然啊,所有好出身的獨子說自己要去唱戲,做父親的當然是一個耳光扇過去。”

“哈……也對……”嚇出一身冷汗,朱武突然覺得無力了,向後靠着床幫一躺,不過還沒躺實,便被蕭中劍和蔥花兩隻爪子各自一抓,馬上嚇得跳了起來。

“小心貓!”蕭中劍向前一撲,一把抓住朱武的領口,人已經跌跌撞撞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

“喲,……你們倆當着小崽的面打架啊。”推門而進的冷醉看着被椅子壓着,領口還被蕭中劍揪着,腦後蔥花貓也站起來嚴陣以待時刻準備對付之的朱武,憋了半天,說出了這句話。

“哎?小……表兄……你……”後面跟進的黥武愣了一下,因爲許久沒和小叔一起出現在這裏,差一點叫錯了稱謂。

“黥武?你來幹什麼?”此時蕭中劍已經鬆了手,朱武推開砸在身上的椅子,有點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撓着頭問。

“順便過來看看……”

“蕭,今日外聯部派人過來說,已經批准你的申請了,這傢伙作爲外聘演員,可以參演文明戲了,讓你把改過的劇本趕緊給他們再看看。”

“嗯……明日。”蕭中劍等朱武把椅子擺好,繼續開工。

“啊!!!”黥武突然叫了一聲,指着床上的貓咪一家,結結巴巴的說:“這不是……蔥花……小……表兄,你怎麼把……把……”

“嗯,父親說要淹死他們……我捨不得……就抱來了……”

“這……這……”黥武話也沒法往下說,只能嘟囔一句“……你還真敢……”

“沒事,他沒心思想這個。對了,給小貓起名字吧,叫什麼呢?蕭,你說!”朱武轉頭看看蔥花滿臉疼愛不厭其煩地將眼睛還沒睜開的小貓一隻一隻挨個舔過去,又轉頭看着蕭中劍,

“嗯……不如叫吉利、蘭西、利堅和意志……”

“噗,蕭兄,你胃口不小了啊!”冷醉哈哈一笑,“乾脆叫輪船、大炮、手槍……呃……”

“我覺得……”黥武有點無奈,“跟着孃親的名字叫比較好啊,比如:薑末、蒜瓣、筍絲……藕片什麼的。”

“那還不如叫包子餃子麪條……”朱武突然覺得肚子有點餓了,“……起一套名字,好像怎麼都有點彆扭,不如每人認一隻,愛叫什麼叫什麼好了。”



“嗯?”棄天帝有點費勁地睜開眼睛——初掌大權,即便是相安無事,也是有很多交接手續要辦,何況南方戰事正酣,暗潮洶涌之日。

“長官……”蒼勉力擡起頭,看着終於睜開眼的棄天帝,急切問說:“長官……蒼之同門無恙麼?”

“無事。”看着滿臉憔悴,卻仍憂心他人,棄天帝擡手輕輕抹了抹他額角的虛汗。

“……那,戲園子老闆他們……”

“也無事。”

“……閻王鎖……”

“閻王鎖已死,魔晦王也逃……”低頭親了一下蒼的額頭,“安心……”

“嗯……”終於安心閤眼,似乎覺得還有誰沒有問起,不過實在累得緊了,便又睡了。

……

“長官,長官,”一大早,小護士終於壯着膽子走進天波別院主臥室,輕輕叫醒懷裏抱着蒼靠在床邊熟睡的D省督辦——昨夜長官趕來,病人終於安靜,小護士悄悄進來,給坐着的棄天帝蓋了一條毯子便出去了,“長官,病人該吃藥了。”

“嗯。”睜開眼睛,看到天已經大亮,慢慢放下懷中也被吵醒還在眨眼的病人,走到一邊去了。

……

“……這藥。”嗅到小護士端進來的一碗中藥的氣味,蒼大夢初醒之餘……竟是有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地回憶出來。

“熟悉麼?”已經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將左腿搭在右腿上,面孔扭開的方向,似乎是看着窗外風景,在蒼的眼中,問出這句話的棄天帝,似乎帶着隱隱地不快。

“……有點……”回答之後,喝了一口,更是確定這味道,自己曾經嘗過。

“這藥方,是你同門送來。”有點不甘心地出了口氣,棄天帝偏轉頭——聽說,這是蒼被送進戲班子之時,母親塞在他手裏的唯一一件東西。

“……嗯。”慢慢低頭啜着小護士手中的藥湯,已經覺不出苦澀了,“小時候,常常咳嗽……原來這個藥方,師父還留着……”

轉回頭來,看着蒼因爲喝了熱湯藥而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突然想明白了:因爲最後救了蒼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的什麼人而不太高興是多麼幼稚的想法,鬱悶之意消失之後,卻又覺得有些失落了。看着小護士扶着病人緩緩躺好,棄天帝的眼睛一直盯着垂下床來的一片被角,將之前支着下巴的手放下,心不在焉地說:“原來是……兒時痼疾……”

“是……”雖是痼疾,然而病到彌留,還是第一次,蒼輕輕動了動,躺好,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卻也不知該如何應答了,眼皮沉得很,不知不覺便閉了眼,沉默片刻,才終於想到了一句必須要說,卻又不需細細斟酌的話:“蒼,再次謝過長官救命之恩。”

棄天帝這時已經走到床前,將那被角掖好後,擡起手,手指輕緩地沿着那清雋的臉龐邊緣撫摸,“……這次,我所救,可不只是你一人之命……你,又要用什麼報答我呢?”

“蒼明白……”不睜眼也不閃避,這手指的觸感,似乎也是熟悉地很了。

“……後悔遇到我?如不是認識我,也不會有這許多危難吧……不過……”其實這事,棄天帝這幾日已經想了很久,雖然現在從蒼的身體狀況來看不是時候,卻還是迫不及待地說了。頓了一頓,看着蒼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告訴他自己這幾天思索地結果:“……你已經和我分不開了。”

幾乎難以察覺,蒼的眼瞼抖動了一下,再次頷首——這亦是事實,無可辯駁。

“所以,留在我身邊……”語音停頓了片刻,卻又不像是猶豫或是斟酌詞句,“……切斷和他人的關係,便不會牽連到更多的人。”斜躺下身子,輕輕虛壓在病人身上,嘴角泛起一絲嗤笑,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用別人珍愛之物作爲要挾的小人麼,不過,有的時候,該做的事總要有人去做,該達到的結果,就要努力去達成,即使過程是如此的骯髒和不堪。

心中倏地痛了一下,“切斷”這個詞,彷彿利刃刺進身體,又好像火焰燒灼心胸,若要這樣,之前自己的所作所爲……究竟能得到一個什麼樣的評語?

“我不保障他們的生活,但是隻要在D省,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不自覺地,還是用手指輕輕划着那面龐的邊緣。

屋內安靜片刻,終於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我們……和園子的合同是簽到年底的……無論如何總也,要將這合同唱完吧。”這並非哀求,而是無奈地堅持了吧。

“然後呢……”棄天帝一下子直起了腰,在不察覺地時候,呼吸的節奏已經緊張了起來。

“封箱以後……蒼……,蒼……蒼……退社……”閉了眼,所以看不見對方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更甚於自己的痛。

“不再登臺?”

攥了攥拳頭,吐了口氣,等到那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的臉龐無奈地轉向床裏,雖等不到那一聲允諾,棄天帝自己卻似失控了一樣,迫不及待的說了一個字:“好。”


蒼,日後,棄天帝決不讓自己後悔今日令你如此難受!


懷着這樣的念頭,棄天帝竟是慢慢放低了身段,蹲在了床邊,臉靠近蒼的耳邊,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張了張嘴,又嗤笑着閉上了,行勝於言,多說何益。

本應起身,然而蹲在床邊,難得平視,視野之中竟是一陣新鮮悅目,棄天帝捨不得起身,直到猛然發覺,蒼顫抖的眼瞼漸漸安靜,那緊張面容已經放鬆,已經睡着之後,才又恍然若醒一般,直勾勾看着那被關在眼眶中許久的一滴眼淚滑過面頰,慢慢擡手,用大拇指揩去了。


“長官。”

棄天帝緩緩走出臥室,卻見不知何時趕來的任沉浮正安安靜靜坐在走廊另一邊敞廳的沙發之上,見到自己出來,趕緊站起,卻又不敢大聲,只能急匆匆而來卻又壓低了聲音。

棄天帝在樓梯口站定了,打了個手勢,率先下樓,一腳踏上二層樓板之後,才回頭問道。

“何事?”

“長官……大帥……政法大學校長現在督辦府等您。”

“嗯?走吧。”

“……閣下……其實還有一件事……”

說完正事,校長臉色越發難看,反倒是棄天帝好像剛剛聽過了什麼莫測高深的笑話一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慢不經心地問:“還有何事?”

“這……是近日來,部分學生爭相傳看一本叫做《荒木載紀》的雜文集……”

“嗯?……聽此名目,應是國人所寫了?”

“閣下……此書署名‘楔子’,然而在下略作留心,這本雜文集的作者……乃是楓岫主人。”

先是一愣,然而似乎是立刻便回憶起來,棄天帝眉頭皺了一下,卻又漫不經心又略帶厭惡地說:“那人。”

“是。”校長有些爲難,不過還是繼續說:“楓岫被您驅逐出省後,曾欲直接進入總統府任職,只是總理他應是受了您的影響,對他毫不加顏色;後來他輾轉投靠貴州督軍刀無極,也不受重用;前些日子,聽說是收到原雲南督軍醉飲黃龍的幕僚,後來投奔阿修羅的極道先生邀請,終於落腳關外了,這本雜文集便是記載這段期間的所見所聞,其中有幾篇雖不明言卻對長官您頗有微詞……”

“……不必理他。”耐着性子等校長說完楓岫主人後來的經歷,棄天帝已經還不掩飾厭惡地揮了揮手,“窮酸文人,跳樑小醜。”

“閣下……只是這人文筆很好,又有宣揚所謂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言論,在青年學生,特別是女學生心中頗有影響力……恐怕……”

“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棄天帝嗤笑一聲,“……不用理會,真的男人必然明白自己的責任所在;若是女子……便讓她們自己去追尋所謂的自由自主好了。”



“冷醉,看什麼這麼開心?”

剛剛去過學校新年演出籌備委員會——其實就是文藝社——交了修改完成的劇本,蕭中劍順路去圖書館查些資料,然而館內正在更新最近的圖書。和幫忙整理的黥武打過招呼,卻見工作現場一角,冷醉正坐在運輸板車上,拿着一本小冊子看得前仰後合。

“蕭兄啊,這個,新書啊!”

“楔子?”看了一眼書脊上的印刷,一個陌生的名字映入眼中。

“其實啊,就是……就是三年前,被棄天帝趕出J城的那個誘拐富家小姐私奔的楓岫主人啊!”

“嘖……”蕭中劍皺了皺眉頭,他雖看不上棄天帝,然而當年政府公告中那句“這等託詞美化而行喜新厭舊,棄糟糠求新歡的道貌岸然之輩,吾不能容也”還是相當讚賞的了。

“你看,你看啊,這一段,我念給你聽,太逗了……”冷醉意猶未盡,小聲唸了起來:


“在那個時候,大約‘自由戀愛’還是新鮮事,而爲了真愛毅然同家庭決裂更是不能爲權貴所容,因爲,如果允許了這樣的行爲,他所依仗的家族權威之不可侵犯,便會轟然倒塌了吧。這斷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了。所以,我與湘靈——這善良純潔出身高貴的姑娘——的愛情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卻也會同時被雙方的家族所唾棄了。大抵在他們眼中,只見到一個受害於封建包辦婚姻的中年男人,可以納妾,可以包養伶人、妓女之類甚至可以有什麼其他的更不可說的醜聞,卻不能同一個有身份有地位,韶華正妙,清新可人的富家小姐之間產生真正的愛情。這想法是如此荒謬,因此破壞它的,也只能是這些人所特色有的,如蛇蠍一般的惡毒了。

……登報之時,也有敦厚卻又怕事的友人勸我,不如還是按照老規矩來吧,所謂的逆取順守,給留在故鄉的原配寫下一個‘休’字,或者乾脆便說是納妾吧。而我卻堅持說不,一來,我家並沒有能夠納妾的家資,這說辭,無異於自欺欺人;其次,儘管沒有任何感情,但伊一直在家鄉替我這不到二十歲便外出謀食的兒子照顧着我的父母和我們未成年的孩子免兒,於封建禮制來說,並沒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即使是拿了‘七出之條’來細細衡量,也是找不出什麼破綻,是說服不了他們的。‘休’字對伊來說,首先是太不公平;其次,伊是受過很深的傳統教育的人,穩重怯懦又有不願反抗的惰性,這樣囿於封建禮制的伊,倘有‘休’字加身,是會給她帶來很大的傷害的。而湘靈——雖然堅持不做小,也就是不做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也同意我這淺顯易懂的道理,這便是她的善良和勇氣之處了。

……後來聽說,家族的人和伊都是不接受文明人所倡導的‘登報取消夫妻關係’或‘離婚’這說法的,伊竟還一直在我家鄉——以我妻子的身份——看顧着雙親和幼子。也許,再過幾十年,家鄉的道路口,也會豎起一個因我而立的貞節牌坊吧,不過,我後來又笑,約是沒有哪一個丈夫見到過自己妻子的貞潔牌坊的,我若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鄉,這倒是前不見古人的一件趣事了。

……離開J城的日子很艱難,即使我們不依靠他們任何一人生活,但是卻又因爲那位驅逐我的大人物的權勢還有湘靈家以及她的婚約者的家族的迫害——我只能用這個詞,因爲我們畢竟沒有傷害到誰,他們這麼對我實在是無禮且蠻橫的——因着:‘行止不端,難爲表率’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竟沒有哪個學校願意收留我作爲教員。原本不多的積蓄用完,湘靈隨身帶出的首飾也或當或買,囊中漸漸羞澀。這時,湘靈同我商議,不如她先回家去,因爲她聽說,現在的家裏是由姐姐管理的——那一位很有勇氣很有自尊的女士——這樣便不拖累我,可轉圜的餘地也便多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分別那天,是我這一生最痛苦最怨恨自己的時候,竟是叫嬌生慣養的她來和我一起吃這個苦,現在,竟又不得不容忍她一個人回去了。

……後來,我的好友極道先生,離開了自己原來的上司醉飲黃龍——因他漸漸發覺,黃龍也是封建家族特權的受益者,這樣的人,武斷而又感性,爲了家人可以不擇手段,因此也是沒有什麼大作爲的——而在行伍出身的阿修羅的手下工作。他輾轉得知了我的窘境,邀我去一道工作,而我也正走投無路,便欣然前往了。”


“行了!”蕭中劍實在聽不下去,一把抓過了冷醉手中的書,“正經書不看,偏看這個。”

“有意思啊,我爹娶了四個老婆,都沒見他休了哪一個,其實我媽、二孃早就不受寵了,還不是安安穩穩的在家,每天打打牌,聊聊天,不也挺好的。”

“你家也不是……你家特殊……”蕭中劍只覺得頭疼,心道:你母親是明媒正娶,又有你這麼一個大兒子,她擔心什麼;你二孃一輩子沒有生養,又有啥可爭的。

“本來就是啊,明明有方法哪個都不虧待,爲什麼非要要了這個就一定要把那個趕跑呢?男人又不嫌自己老婆多,其實不就是自己不喜歡再加上新來的攛掇?還有就是能打個文明婚姻的旗號,博點虛名罷了。管得住老婆的男人才不會這麼幹。”再次一聳肩,“不過……將來我就愛一個就好。”

“……劇本我交了,應該沒問題了。你去通知大家下午來開會,分配任務了……這一鬧,時間緊了啊。”蕭中劍搖了搖頭,突然憶起去年暑假某人被自己的堂姐迷得神魂顛倒的樣子,倒是不由得想要側目了。

“啊?好。那你呢?”

“回公寓……喂貓。”

“哦哦,那替我向沙利文、花雕、小黑和狗不理問好啊~”蕭中劍已經轉身,冷醉突然想起來,在他身後大喊,弄得從他身邊走過的黥武瞬間臉紅了一下;而蕭中劍情不自禁仰天長嘆,心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經歷能想出來給一隻貓起名字叫“狗不理”啊。



“大帥。”既然已經到了督辦府,棄天帝索性坐下來開始處理公務,任沉浮在下面整理各類報告書,隨後依照重要程度將之送來,“幾天之前,有人提議將您的祖籍魔界村改稱焱城市,您說可去問問村長的意見,今日上午,閻魔旱魃村長派了個人來給您回話了。”

“哦?”若不是任沉浮提起,棄天帝倒是忘了這件事。

“那時,您還在別業,我便記下了回話,讓傳話人回去了。”

“如何回覆?”老村長不認字,因此萬一有什麼公文往來,都是派個族人過來原話轉達,也算個性之處,因此棄天帝倒是一笑。

“嗯……在此。”捻起最上面一張薄紙,任沉浮逐字念:“改市不好,我不認字,可是聽說,當市長怎麼也是要認字的,我年紀大了,不想學,所以不想當市長,當村長就好。”

“哈哈哈哈哈。”爽朗一笑,倒是叫周遭已經壓抑了幾天的大小職員全都精神一振了,笑過之後,棄天帝揮了揮手,說:“罷了,罷了。”

“是……”任沉浮也忍笑回答,然後繼續看手頭便籤,說:“還有一事,總務處的人來說,近來督辦府的房間有些不夠用了……”

“嗯?”

“閣下晉升元帥,總督D省軍務,職權比原來大得多了,下面官僚機構也逐漸擴充,這德國領事館確實有些嫌小,還有,館內的會議室也不夠大,總務處的人大致算算,覺得倘若再有會議,只怕坐不下這許多文武官員了。”

“他們有何想法?”棄天帝輕輕搖了搖頭,卻不等任沉浮回答,突然又說:“諮議局那會堂,是不是一直空着?”他口中所說的建築,乃是宣統元年所““預備立憲”時所建,在大明湖南岸,省立圖書館以西,倒是距離別業不遠,可當個景緻來看的,這建築落成不久,皇權不存,便一直被J城市政府接管,“我記得,那房子不錯,用起來吧.”

“諮議局之前一直用作倉庫,其實,總務處也正考慮啓用之,只是……”任沉浮倒有些難於啓齒,“……那建築乃是圓頂重檐,迎門卻又是西洋風格,建成之時,頗多爭議,在J城中,倒有個別稱……叫做:‘鳥籠子’,總務處覺得這個名稱有些不雅……那個……也不太吉利……”

“嘖,市井俚語,牽強附會。”臉上先是露出不屑,然而話出口,卻又想起被朱武抱走的蔥花,棄天帝不屑地神色又慢慢收斂,一個喘息之間,似乎又變得有些興味索然,淡淡地說:“諮議局今日起,重新修繕粉刷,改名‘焱山議事堂’。還有其他事麼?”

“是……沒了,近日來的公函文件,已經整理完畢,待您批閱。”

隨手拿起幾份,又看看留在桌上厚厚一摞紙紮,棄天帝擡了擡手指,說:“分一半出來,給少帥送去。”

“大帥,朱武少爺他……少帥他不在府中。”

眼瞼擡了擡,又低下去繼續看手中的文件,任沉浮似乎覺得聽到了長官不甘心的“哼”了一聲,等了一會兒卻也沒有下文,便微微鞠躬退下,幹自己的工作去了。

這是,舊曆九月二十,新曆十一月六日,閻王鎖死了一個禮拜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舊曆九月廿三,“焱山議事堂”大約清理完畢,已可使用,棄天帝也將督辦府的名目又改爲了“D省帥府”,一切終於進入正軌,唯有少帥朱武,還是經常不來點卯報道,卻不知又在忙些什麼了。

“長官。”

中午時分,棄天帝視察“焱山議事堂”改建情況結束,因地址便在大明湖畔,便索性回遙遙相望的天波別業略作休息。在餐桌上,已能下地走動的蒼坐在對面,吃了午餐,正在喝茶的時候,忍耐多時,終於開口了。

“嗯?”其實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對方,只是在這一聲呼喚之後,更加專注了而已——現在手下幕僚部署,均已改口稱棄天帝爲“大帥”了,因此“長官”這稱呼,似乎已經成了面前這人所獨享的了。

“今日醫生來檢查過,並沒有什麼意見,所以蒼想,明日便回封雲社去……”既然已經答應了對方要求,便再無反悔之理;然而細細算過,與朝夕相處相依爲命的同門一起登臺便只剩三個月的時間,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安心留在這空空蕩蕩,豪華卻又陌生之地了。

“明日?”棄天帝眼珠轉了轉,吐了口氣,瞥了一眼牆角的大鐘,已是接近要回去議事堂的時間,便放下茶杯,微笑說:“晚上九點來我臥室再說。”隨後起身,接過了戒神老者即時遞過來的水貂皮領的呢子大衣,一面穿上身,一面跨步走出了。


坐在原位,棄天帝離開的關門聲和汽車引擎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蒼眼瞼垂下,臉上卻沒帶着什麼情緒。對自己的要求並沒有馬上拒絕,和這個人相處也這麼久了,這態度表示,他其實已經允准,沒有立刻答應,只是要再收些代價罷了——還好,這代價,應是蒼付得起的吧,臉上無奈,卻又情不自禁地抱着有些發冷的雙臂。

“蒼先生,下面涼,您回樓上臥室吧,今日陽光好得很呢,您不如坐在樓上看看風景吧。”戒神老者在蒼病情有所好轉當日,便被召來總管了。

“嗯……”站起身,偶一瞥眼,見到了從窗口射在地面的陽光,立刻想起了之前總在地毯上打滾的貓咪,記得自己離開時,她已懷孕,“戒老,蔥花它……應該已經做媽媽了吧?”

“……是……是啊。”

“真想再抱抱它呢……”

“……這,先生您是肺病,醫生說,暫時別接觸小動物……”

“嗯……戒老,您怎麼哭了?”突然發現這老者眼睛驟然便紅了,蒼關心上前探問。

“沒……沒什麼,人老了,眼睛常常發酸啊。對了,蒼先生,蔥花她已經生下了四隻小貓,這幾天恐怕能睜眼了呢。”趕緊抹去了眼淚,“蒼先生您上樓去吧,老頭安排了人,今日要來清洗餐廳的地毯了。”

不願給別人多添麻煩,蒼微微點頭,擡步上樓了。

……

晚九點……

天波別業遠沒有棄公館大,幾間臥室的安排也都緊湊,雖隔音甚好,然而卻也能夠知道棄天帝剛剛回來不久。蒼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慢慢站起身,洗過的頭髮還微微有些潮溼,不過也無大礙了,慢慢整理了一下穿得整整齊齊的亮白緞的長衫馬褂,深吸口氣,開門出去,敲響了隔壁的門。

“進來吧。”

隨着這一聲回答,蒼慢慢推開了門,看到眼前那一片熟悉的色調,一時竟有些恍惚了。

棄天帝應是喜歡這色調的,兩處住宅的臥室,都用了這樣的暗紅色,蒼慢慢走入,又立在了坐在沙發前,看着又是隻穿着襯衣和軍褲的棄天帝悠閒地側身慢慢向一隻略有些收口的高腳杯中倒入紅酒。

“坐。”將酒瓶和架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下,棄天帝轉身正對着這衣冠楚楚的人。

眼睛四下看看,壁爐前只有兩張單人沙發,除了棄天帝安坐的那個,另一個沙發上卻正堆着文件,蒼遲疑了一下,竟找不到坐的地方。

“坐這裏。”輕輕拍了拍大腿,棄天帝已經端起了酒杯。

“長官……”臉上露出了抗拒的神色,然而想到同此人之關係,猛然醒悟直言拒絕又是矯揉了,故此,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走了過去,剛剛沉下身,對方的一隻大手,已經緊緊扣在了腰間。

“這個……你收着。”抓起酒杯邊的一個織錦首飾袋,小指一勾,再撒手,一條綴着那白玉指環的金鍊子便在蒼還有些驚疑地眼前輕晃,“不會是……已經忘了吧。”

“長官……”

“我送出的禮物,不會收回的……”說着打開項鍊的鎖釦,“掛着就好……”下午才讓金匠又仔細調了尺寸,那刻着同心的指環,正好能垂在胸口的位置,棄天帝輕輕將那玉環在手中握了片刻,才慢慢解開蒼衣領的扣袢,將之送了進去。

……

“唔,唔……”身體被按在他人懷裏,酒杯湊了上來,這是蒼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這顏色瑰麗的飲料的滋味,不容喘息的香,還有令人熏熏欲醉的甜,只是最後,還是彷彿小刀輕輕撩撥咽喉的烈……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手上不忘了傾杯地動作,面口卻湊近蒼的耳邊,輕輕地說,“明日你回不去了……後天再走吧。”


Pageview: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