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場 天波別業

“天要亮了,吃點東西吧。”


驅散了終於明白過來,聚在門口搶新聞的報紙記者,留下斷風塵及其部下清理現場,其餘人等就近趕往剛剛不久前才整飭完畢的棄天帝在大明湖邊新購的別墅——天波別業。

幾個負責打掃和看門的僕人看見突然一下來了這麼多人,頓時慌了手腳,忙前忙後安頓好了,才想起來將燒餅饅頭的烤熱了一些,夾着切成片醬牛肉或者還有卷着黃醬大蔥的冷煎餅給衆人送到一層的客廳。此時任沉浮等文官得到消息,連夜跑來;斷風塵也剛剛安排了戲園子的清理以及善後,亦來問訊。只是屋子裏人雖然多,但是卻安靜得很。當那熱氣騰騰的一大盤乾糧從身邊經過的時候,伏嬰師看看坐在屋角的垂目不語的那人——棄天帝出門前,看了一眼走上前的赭杉軍,難得淡淡的說了一句:“你一個人跟來便可。”——抓了兩個夾着牛肉的燒餅後,示意僕人先給他端過去,然後走出客廳,拐過一個彎,將手中的乾糧遞給在幾級樓梯上倚牆而坐的朱武。

“謝。”說了一句,朱武探臂伸手,孰料剛剛接過,手卻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燒餅頓時滾落在腳邊。

“燙?”伏嬰師把手中的另一份又遞了過去,然後再彎腰撿起朱武那份,一皺眉頭。

“不是……”朱武這次用雙手接過,認真的抓緊了,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看着,“手,開槍的這隻手一直在抖……”

“閻王鎖該殺。”

“……我應該再晚一秒開槍的……那子彈,好像是穿過父親的頭一樣;還有閻王鎖,他當時也沒有完全直起腰,他的頭離蒼還那麼近……”聽到父親叫自己的名字時,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是遵從吩咐如條件反射一般開槍,然而現在,塵埃落定,衆人脫險之後,那畫面卻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竟漸漸扭曲成了自己最害怕看見的情景了。

“……表兄,”知道這大約就叫做後怕了,然而,還從來沒碰過槍的伏嬰師,此時還是有一些壓抑不住地不以爲然的,“閻王鎖已死,你擔心的事情,也並沒有發生,不要多想。”

“……爲什麼父親那麼信任我,萬一……”

“因爲,舅父他比起自己更信任表兄吧……而且……有些事,只有表兄你來做,才不會後悔。”伏嬰師沒辦法說的再明白,即使他回想當時那間茶水房的門縫中伸出的槍筒,卻遲遲下不了決定開槍的吞佛童子的遲疑,突然洞悉了棄天帝授意朱武危急關頭可以隨時開槍地緣由:一方面是對兒子的信任;另一方面則是因爲……當時在場所有的人中,只有朱武在失手之後,能被原諒。

“……如果父親和蒼出了事,我……”朱武顯然還沒有明白。

伏嬰師不再解釋,換了話題:“未知蒼先生的狀況如何?”

“我抱起他的時候,熱得燙手又冷得怕人……”

“上去看看狀況如何?”

“好。”


走進主臥室的時候,那德國醫生已經診斷完畢,正和棄天帝在隔壁房間說話。西式雙人床的一邊,兩個護士正支吊瓶,連着管子的輸液針已經插進蒼的手背。

隔壁房間的門虛掩着,朱武和伏嬰師也不敢貿然走進,只能靠近門口,然而裏面只傳出那個外國人流利的德語。伏嬰師聽不懂,看向身邊的朱武,只見他皺着眉頭,正在從自己半懂不懂的語言中分辨什麼有用的詞,只是臉色已經在疑慮間越變越差了。


“……肺炎?確定麼?不會是什麼其他類似的……比如……”棄天帝的問話斷斷續續,似乎是有一半的心思須和被各種不切實際地願望和不願接受現實的心情鬥爭。

“急性肺炎……已經能夠確定了。病人昨日落水,有不衛生的水吸進了肺部,導致細菌感染;又沒有及時處理,今日的遭遇更加速了發病。”大夫說的很確定,“……他是閣下的……孩子麼?”

“嗯?”聽到這個來得突然的問話,棄天帝愣了一下,再度確認了一下那個詞彙沒有什麼其他的理解之後,還是問:“什麼意思……”

“……我一直以爲是,您知道,我不給……”

“……請您保密。”想到這個大夫那惱人地規矩,雖不是很情願,也只能先承認了再說,因爲雖然也可以動用自己的權勢強迫他繼續給蒼治療,然而這個時候,棄天帝不願冒險。

德國醫生點點頭,但是神色又變得嚴肅,“既然這樣,那我必須……提前跟您說,像病人這個年紀,肺炎是很危險的,特別是病人本身體質就不是很好……”

“現在的狀況?”

“……還不不到病危的程度,但是從以往的病例來看……”

“先治療,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多想。”閉了一下眼睛,不過馬上又睜開了。

“……還有,就是肺炎有一定的傳染性,我想,最好您和其他人都不要和病人有過分親密的接觸,特別是老人和孩子……一切由護士和專業人士來照顧。還有,我記得您家有貓吧,不要靠近。”

“……好。”

……

“去電北京……”

任沉浮應召走入天波別業二層與主臥室相對的大書房之內,見到的是新任D省督辦棄天帝叼着菸斗的背影。

“請您過目。”其實,連夜趕來,在斷風塵口中聽到了事情的經過之後,任沉浮不用任何人吩咐便開始自己的工作了。

倒也不意外,棄天帝轉身接過來,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三行字,只掃視了一眼,便擡頭說:“……直接寫:‘人已死’。”說着不等有點驚愕地任沉浮再提什麼疑問,便將電報稿攥成一團,丟在門口的紙簍裏,“發了電報便回去,明早府中上班。”

“……是。”略一點頭,任沉浮退下,腦海中突然冒出前一天匆匆趕回的斷風塵轉述的柳生劍影對整個事件的評語:“別小看棄天君和天者的默契”,默契麼?那麼現在的一切狀況皆是這兩人所樂見的?他打了個哆嗦,竟有點毛骨悚然了,一轉身,卻見去送醫生的伏嬰師回來覆命。

“表兄直接回棄公館向黥武和戒老報平安了。”

“嗯……你們做得很好。”

“舅父……”本想再開口問些別的,不過突然硬生生剎住,有些事,現在的自己還不該問。

“什麼?”原本是背對着衆人望向窗外,此時,終於略微偏了偏頭,給了屋內的部下一個側臉。

“不,是外甥多言了——只是,閻王鎖乃是阿修羅心腹……天者派他來……”

“他是拿我當黃祖了……可惜閻王鎖不配做禰衡啊。”棄天帝冷哼一聲,“你是想這麼說吧?”

伏嬰師臉上一熱,連自己平日最愛看什麼書,都瞭如指掌,看來在這人眼中自己還並非不值一曬地渺小,躬身說:“外甥……受教。只是阿修羅平日刻意經營清流形象,此次閻王鎖雖是死有餘辜,但前因後果有不足爲外人道之處,恐怕有人藉機興風作浪,撥弄口舌。”

“哈。”

“其實……”從隔壁走出一人,也不出書架陰影,便抱肘靠着,一如既往冷冷地說:“在我之前所蒐集的資料之中,曾有幾封某人寫給柳生劍影,請他代爲向真田龍政轉達,請他支持總理競選的書信照片……”

“……”

“取證的時候,出了點小麻煩,差點……所以,阿修羅自己應該知道這事。”吞佛童子微微一笑。

伏嬰師長出口氣……



“其實讓閻王鎖去東省,也是阿修羅的要求……”放下把自己從熟睡中叫醒的三字電文,靠着枕頭坐起的天者“哼”了一聲,偏頭看向身邊,“看來,只成功了一半,你很高興吧?”

“唔。”地者閉着眼睛縮在被中,並不轉身,暗自長出口氣。

“可惜……”重新躺好,天者仍是有些不滿,“是你泄漏的吧?我問過廚子了,那天早晨,棄天兄早餐裏的白煮蛋是你拿走的……不要再不聽我的命令,不然我會生氣。”

“天……”

“什麼?”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和咱們一樣……”

“當然。但是,那戲子怎麼配得上棄天兄……”

“……學長他,不需要一定有人隨影沙場……”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

“……不是……”

“哈,就算戰場上我不如他,但是我卻比他幸運啊。”

“……不早了,繼續睡覺吧。”

“天要亮了。”

“……嗯,還好。”

“再睡得話有點晚,起來又太早……”

“……今日要開會……”

“我去見總統,你不用去了……總理有權準軍務總長的假。”



朱武和伏嬰師去送醫生,還沒回來。雖後來又有人送了飲料乾糧,不過赭杉軍心懸蒼的狀況吃喝不下,只在後來過來關心的斷風塵勸說之下,喝了半杯牛奶。兩個至親卻又不能互稱親戚之人,便面對面坐在客廳窗邊的沙發上,看着窗外大明湖上的月影慢慢轉移又淡了,有一句沒一句地懷着各種忐忑地心情訕訕地聊着天,直到伏嬰師下來,傳達督辦的命令,所有人上去,要聽聽這兩日諸多變故的來龍去脈。

“赭老闆,”

走上樓,看了一眼在晨曦中還亮着燈的臥室,雖不確定,赭杉軍還是停了腳步,只是還沒決定是否走過去,就被身邊的伏嬰師叫住了。

“伏嬰先生。”慢慢轉回頭,卻又看了一眼那臥室。

“赭老闆先卸了妝,再去見長官吧。隨我來。”看着那還上着粉的俊朗面容,兩條斜飛入鬢的眉毛正是自己親手所畫。

“……多謝。”


“醫生診斷,蒼先生是肺炎。”池中色彩斑斕的水漸漸流走,伏嬰師摘了一條毛巾遞過去。

赭杉軍擦臉的動作停了一下,“……肺炎……很嚴重麼?”

“應該還不至於很危險,醫生已經做了處理,只是,如果還不退燒的話……”

“……須我做什麼?”

“……赭老闆,一會兒如果……長官提出要蒼先生退社,留下靜養……請您不要反對。”

“什麼意思?”赭杉軍直起腰,看着對方,眼中已經不是方才的疲勞和放鬆了。

“……這種情況之下,長官這麼決定也是合理……”

“合誰之理?”

看着對方掛着點點水珠,卻還殘留着自己親手所描的墨跡的劍眉,伏嬰師輕輕出了口氣,“封雲社沒有照顧蒼先生病體的餘力……”

“是那人叫你來做說客?”看着那很少有什麼變化的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爲難,赭杉軍的心中微微一動,顏色也緩和下來。

“不是……”愣了愣,伏嬰師更不知自己爲何有些出驚地搖頭。

“那麼促成此事,對你有何好處?”

伏嬰師的眉頭蹙得更緊,——真的沒有麼?所謂的好處?

“伏嬰師,快來啊,長官找你和赭先生了……”斷風塵剛剛戰戰兢兢地彙報了魔晦王在逃的事情,棄天帝沒有明確說什麼,倒叫他忐忑的心終於放下,喊話也不知不覺變得有底氣了。

“赭老闆……長官心情不好是事實,您在此時激怒他,於事無補……況且……”想回身再努力一下,然而那人卻再也不看自己一眼,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走出了。

……

“通緝魔晦王,先全省,同時向北京發函。”靜靜地聽完了赭杉軍的陳述,棄天帝不緊不慢地說,“斷風塵,你帶他去做份筆錄,這事按程序走。”

“是……長官……關於罪名……”斷風塵立正敬禮,同時向着伏嬰師使了個眼色。

“舅父,其實可以寫刺殺市長……”

“不需要。”棄天帝輕輕揮了揮手,“閻王鎖罪有應得,便是我命令朱武將他正法,如此而已。明日一早,會讓任沉浮寫好新聞稿的。”說完,以手支頰,慢慢側身,讓朝陽金色的光芒透過窗子射在自己臉上。

“是……”斷風塵與伏嬰師對望一眼,不再堅持。

“……棄長官。”一直在旁冷眼旁觀,赭杉軍此時才對這個人稍稍有了全然的陌生和本能敵意之外地看法。此時,太陽已經升起來,金色的光芒灑在窗外的湖水之上,而在窗前背光而坐的這個人的側臉的剪影,卻是寧靜地彷彿一座山的影子。

……

“……,長官已經睡着了……”

屋內靜默了片刻,伏嬰師才覺得不太對勁,悄悄走進,觀察片刻,然後轉回頭,悄聲說——想來也是一路顛簸馬不停蹄,即使是棄天帝,怕也是一日未嘗閤眼了。

“啊?”

“請出來講話吧……”

“……我想,看看蒼現在的狀況。”

“……隨我來吧。”


“號外,號外,督辦大人從天而降,少帥就地正法閻王鎖,號外,號外!”院外此起彼伏地叫賣聲響了半天了,不過這事,對這時已經掛上了“D省督辦府”的前“J城鎮守使公署”和“J城市政府”的院子內的人來說,已經是一天前的舊聞了。

“伏嬰師。”棄天帝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給《每日新聞》去稿,言辭激烈些。”

“是。那外甥恐怕要對舅父和表兄言語不敬了。”

“無妨。”棄天帝抓起漸漸堆高在桌上的公文,“朱武呢?”

“表兄?回麟趾巷公館之後,來過一個電話。昨日外甥曾回去,不過當時表兄還在睡覺,……恐怕現在應該也在休息吧。”昨日一天,在記憶中竟是過得飛快,閻王鎖的善後事宜,雖然說不上有多麼重要,然而處理下來,告一段落之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精疲力盡地回麟趾巷,似乎也不記得做過什麼,便又到了早晨,直到按照習慣起身上班,在府門口看到已經換上的“D省督辦府”的牌子,才有了意識,表面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的狀況之下,究竟發生了一個多大的震動。“要不要打個電話過去,叫表兄過來?”

“……讓他歇吧。”棄天帝說着轉正了椅子,打開了面前的公文。

“……外甥告退。”

“等等,”突然擡起頭,“府門口那塊牌子是你命人預先換成督辦府的?”

“是……是外甥一時興起。”

“哈。”並不擡頭,鋼筆筆尖觸碰在有些粗糙的公文紙上,發出急促的沙沙聲響。伏嬰師本以爲,長久的沉默不語是在思索下一個命令,不過,得到的卻只是一句“……去吧。”

伏嬰師剛剛將門掩上,便又被任沉浮急匆匆地推開了。

“長官……阿修羅發表聲明……”

“不看也罷。”棄天帝冷笑一聲,“反應不差。”

“需要有所迴應麼?”

“不用,”突然停了筆,“……對了,醫生已經到別業了吧?”

“是。”

愣了一下,終於把筆插好,棄天帝站起身,“備車!”

……故而,當天波別業的緊急電話打到督辦府的時候,棄天帝其實已經一腳踏進了房子的大門。

……

“閣下……”醫生的臉色讓旁邊的任沉浮都覺得好像現在不是正午而是黃昏,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也覺得事情不對,“……不得不說,病人的狀況,正向着大家都最不願看到的方向發展。”

坐在主位沙發上,棄天帝慢慢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反反覆覆地回憶着飄進自己腦海中的每一組詞句,“那麼……”開口說了兩個字,才察覺出不對,立刻換了語言,繼續問:“現在到什麼程度了?”

“雖然體溫控制住了,但是胸腔內的聲音卻變得更糟……”醫生從那澀澀地開始有了些簡單語法錯誤的回答中察覺出了什麼,也放慢了語速,以確定自己的每一句話對方都能聽得明白。

“您在此之前採取了什麼手段了麼?”右手手指彼此摩挲着,雖是詢問卻帶着質問地口氣了。

“……其實,這樣的炎症,並沒有什麼特效藥物……我建議……明日手術……”

“手術?!”一個驚訝的又彆扭的聲音突然飄了進來,棄天帝擡頭,看着才走進的朱武向着自己走過來,“……他說的那個詞,是手術麼?”這句話是用漢語說的,屋裏所有的人臉立刻白了。

“是。”

“父親!”

“先聽醫生說。”眼神已經收斂如同深邃的湖水,然而朱武卻始終不放棄從中看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棄天帝的眉頭皺了起來。

“父親,怎麼能手術!蒼現在的狀況……”

“先聽醫生說……”

“難道才把他從閻王鎖的刀下救出來,又要讓別人再去捅他一刀!父親,肯定會有別的辦法的!”

“把少爺請出去。”棄天帝揮了揮手,等到走廊裏的吵鬧聲終於遠了,才又轉頭向着似乎是對這場面習以爲常地德國醫生說:“沒有……其他方法了麼?”

醫生搖了搖頭,說:“我想您也知道,其實並無有效藥物炎症和感染……”

“我不能接受您的手術方案,因爲……我也知道……這也並不是有效方法……”

“我是醫生,我會嘗試所有手段來治療……”

“我不能允許您做實驗!”

“閣下,您在侮辱我的職業……”

棄天帝輕輕擡了擡手,表示抱歉。

“我還是會說,我會回去做好手術的準備……但是,決定權在您手上,不過做手術的時間,不能晚於後天中午。”醫生站起身,帶着點憤憤不平地去了。

“父親!”看見醫生離開,被勸着坐在門口的朱武又迫不及待地衝了進來。

“……我還沒有同意。”

“蒼他……”

低頭點着了菸斗,吐出第一口氣的時候,煙氣包圍了那永遠神采飛揚的臉,“還有時間……”吹開了眼前繚繞的煙霧,棄天帝又慢慢地坐下。

“對了,父親,其實……還是有件高興的事情的!”看着父親似乎恢復了原狀,朱武的心也就真地放鬆了下來,才想起這麼急匆匆地從麟趾巷跑來的原因。

“嗯?”

“蔥花昨晚生了!!不過,不讓人看……不知道具體什麼狀況。”其實貓咪生崽,不須什麼人幫忙,只是朱武和黥武忐忑興奮,都是一夜沒睡。

“幾隻?”聽到這個訊息,棄天帝舉在半空中握着菸斗的手停在了半空。

“還不太清楚,好像四五隻的樣子……好小……沒想到這麼快就生了……我還以爲至少要等好幾個月……”

“回麟趾巷!”

“父親?現在回去什麼也看不到啊……”朱武愣了一下,但是覺得無論是父親以往的表現還是現在的表情,這麼匆匆趕回麟趾巷,絕不是單純地要回去看看愛貓的崽子。

……

“老爺……”黥武上午便回學校了,此時在門廳看見突然回來的棄天帝,戒神老者臉上帶着程度之外的慌張。

“貓呢……”

“老爺……其實……”

“在三樓,那間臥室……蒼睡過的……”正要走到前面去帶路,卻猛地一把被棄天帝推開了,朱武更加錯愕,趕緊追了上去。

“老爺,……”

“父親!”

棄天帝走得雖急,其實不快,是以朱武和戒神老者很快便追上了。

“幾隻?”很不滿自己的腳步被攔下,微揚着頭,冷冷地看着面前忠實的僕人。

“……四隻。”

“拿去淹死……連母貓一起。”

“父親!你這是要幹什麼啊!”

“拿出去淹死!”

“父親!這究竟是爲什麼啊!”

“少爺……少爺……”看着棄天帝已經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戒神趕緊拉着困惑多於憤怒的朱武,“……老爺也捨不得……不過……”

“怎麼……”被一路拉着,走到廚房的大竈旁邊,朱武越發覺得奇怪了。

“……現在家裏有病人啊……蔥花還偏偏在蒼先生的臥室裏分娩……”

“這又怎麼了?”

“……在家鄉,有這說法,家裏有病人的時候,產下四隻小貓,叫‘擡棺材貓’啊……若不淹死,病人……”搖了搖頭,向着一塊劈柴上吐了口吐沫,然後迅速丟進了火塘裏。

“荒唐啊!”聽了這說法,朱武能想到的詞也只有這個。

“少爺……您還年輕……老爺他……可是既然有這個說法……老爺他不想……”

“戒神!還不快去!”走廊盡頭傳來了棄天帝憤怒的聲音和腳步聲。

“……是。這就去……”轉回身的時候,自己的主人已經少見地出現在廚房的門口了。

“等,等一下!”父親決定地事情,不能改變,朱武情急之下,叫了一聲,“我……我去,戒老年紀大了,這種事,還是我去吧……等天黑……現在河邊人太多。”

雙眸冷冷地打量着朱武,突然閃爍了一下,慢慢點了點頭,“……可以。”

“……謝謝您。”



“您是……孟大夫?”

已是舊曆九月十六下午,若是按照西曆數,好像已經進了11月份了。

正提着滿滿一壺冷水要去竈上燒的天草突然看見從後臺走入,手裏捏着一張報紙滿臉驚慌的年輕人,側頭想了一下,趕緊過去招呼。

“是……是……赭老闆呢?”只認得這孩子是赭衫軍的徒弟,孟白雲趕緊問——兩天過去,也不見封雲社的人再來,心中有點失落,想着患者既然能夠勞動斷風塵替他找醫生,大約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應該是找到大醫生,不需自己救急了;再加上導師臨時安排了個小考試,孟白雲的心思也就不在其上了。知道今日終於得知了成績尚可,安下心之後,在街上隨便買了份報紙,看到頭條才緊張起來,沉吟再三,終於冒昧跑來關照。

“孟大夫!”還是照舊壓軸的赭杉軍此時還沒有開始扮戲,正和黑狗兄細數近日事端和賬目,看見孟白雲也才想起,那麼大的變故竟是忘了知會一聲,趕緊站起來迎上。

“我從封雲社來,雲染姑娘說,蒼班主他……”

“班主現在在督辦府上。”赭杉軍緩緩點了點頭,又看見對方手中報紙,繼續說,“這幾日變故太多,沒有去向孟大夫知會,倒叫您白跑了,當真抱歉。”

“我不算什麼……只是……蒼老闆他還好吧……”其實孟白雲也是不明就裏,只是拿着報紙略微打聽之下,似乎才有了那麼點不詳地影子。

赭杉軍慢慢搖頭,嘆氣說:“督辦已經請了醫生看診,聽說是……肺炎……我不懂西醫,但是看他情況只怕還是相當嚴重。孟大夫,這肺炎究竟是什麼病症啊?”

“肺炎……便是中醫說的喘症了。”聽到對方有此天真一問,孟白雲更添心酸可憐,“……不過,既然是督辦親自過問,應該便是最好的醫生了……”

“喘症啊!”漸漸圍攏的衆人臉色寒了一寒,“是癆病麼?”

“不是……西醫裏癆病叫做肺結核,喘症叫做肺炎,雖然都是肺內的疾患,不過還是不同……”慢慢解釋,卻不見衆人臉上有如同自己一般漸漸沉下去的表情,孟白雲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好治麼?不過既然有名字了,應該吃幾片藥便好了吧!”

“……這個……我想……應該是吧。”孟白雲看着這許多雙眼睛,結結巴巴地回答之後,突然動搖了一下,未知自己將來能否做個合格的醫生。

“總之,謝您了。”赭杉軍臉上的苦色沒有消退,輕輕地點了點頭,“大家都去扮戲吧……”

“師哥……”負責監場的翠山行沒有走開,“金師哥還沒來,要他扮戲了……”

“啊?荊衣!?”聽到金鎏影的名字,赭衫軍自然本能回頭去看坐在另一邊的紫荊衣,問:“鎏影他……”

“誰知道哪裏鬼混去了!”紫荊衣“哼”了一聲,繼續上妝,“找到了估計也醉得不醒人事了……”

“……那,我們的戲份有間隔,這一出我替他吧。”搖了搖頭,赭杉軍立刻開始換衣服。

“赭老闆,那我不打攪了……”站在原地有些訕訕的孟白雲插話。

“哎呀,抱歉了,我這邊有點暈頭了。”

“沒事,沒事……”黑狗兄這個時候似乎是終於算完了帳,把小本子往兜裏一揣,“赭老闆您忙,孟大夫我招呼!孟大夫啊,要是不忙,前臺看出戲再走吧,戲班子真是除了這個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了……走吧,走吧……”

“赭大哥……”剛剛洗了臉的孽角走過來,似乎是有話要說。

“……回去再說後臺的事,再怎麼也不能虧待了觀衆,那可是衣食父母啊。”這幾天下來,已經心力憔悴之極,赭杉軍看見孽角的表情,雖然不明就裏,卻已知道他的意圖,苦笑一聲,話語卻也帶着些不耐煩了。

“嗯……我以前做工的一戶人家,少爺……也是得了肺炎的……鬧得很兇,中醫西醫都看過……聽說最後還是中醫給治好了的。”

“……治好了?”

“嗯……所以……蒼班主那麼好的人,不會有事的。”孽角說完這句話,慢且確定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孽角……”

“赭大哥還有什麼事?”

“謝謝……真是慶幸此時,並非只有赭杉一人……”

“應該的。”孽角立在門口,轉身回答了這句之後,兩人無言,靜默良久,直到屋內竈火上的一隻水壺“吱吱”的叫了起來。

……

散戲已經是半夜了,赭杉軍唱了兩場,有點累,也便沒有什麼力氣再緊接着處理還未歸的金鎏影的事情,只是草草和大家道聲晚安,便回屋躺下。同屋孽角將洗腳水倒了之後,也便回來熄滅了燈火。

院外略作喧囂,也便安靜了。

閉目躺了一會兒,孽角便聽到對面床上赭杉軍頻頻翻身,不似平日那般安靜,心中掛念,卻又不好打攪,然而便因如此,竟也就睡不着了。如此大約又過了一個鐘點,赭杉軍竟是突然坐起,下地穿鞋,拿了燈又從抽屜裏摸出洋火便要出門。

“赭大哥?”孽角也是立刻一騰身坐起來,招呼聲音不大,卻把對方嚇了一跳。

“孽角……抱歉,吵醒你了……”赭杉軍聲音平靜之中帶着一點急切,“睡吧……我想起點事……”

“……好,外面涼,你多披件衣服。”對方不說,孽角也便習慣不問,然而正要躺下,赭杉軍愣愣,才回頭說:“……要是不困,來幫我一個忙吧。”

“好!”



“蕭!《每日新聞》的明日特別刊……我剛才去印刷廠了,碰巧看到……”當天晚上,冷醉衝上樓,推開虛掩的小公寓的門,“……這稿子是你寫的?”

“嗯?什麼稿子?”正在埋頭在臺燈昏暗的光芒下修訂劇本細節的蕭中劍轉回頭,前幾日被父親關在家中在家養病,並沒有參與請願,倒也躲過一劫,如今,痛定思痛,倒也不那麼魯莽,倒要踏踏實實做些事情了。

“這個啊……嚇死人了……”冷醉將一張剪裁歪了從廢紙簍裏揀出來的報紙攤在桌上,指着頭版標題:


“督辦市長 戲院爭風全武行,飲彈竟爲小砒霜;

J城少帥 百步穿楊英雄膽,一怒拔槍救後孃。”


“這個啊,難道不是你寫的?”

“嗯……噗……”蕭中劍看了幾遍標題,不由得忍俊不禁:“冷醉,我寫文章,標題怎會如此惡俗啊……”

“也是……不過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這麼大膽子……”

“……嗯,看這文筆,應是……念過幾年書……大約是當時在場的某個文職吧……嗯,署名:魔才……噗……這人挺可愛的。”

“是啊,看來也是個對時政不滿無處發泄了……這麼看,文筆是比你還要刻薄了。”冷醉伸了一個懶腰。

“嗯,若是有機會能認識一下便好……不如寫文聲援如何?”

“……我覺得風頭太緊了,而且……閻王鎖也不是什麼好人……死了更好!”那日首當其衝,被抓進班房關了幾個小時,冷醉和閻王鎖這仇可是大了。

“……死了是沒錯,只是這個死法,太草率了,大庭廣衆,拔槍殺人,這麼看朱武恐怕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啊。軍閥混戰,大抵是殘忍之徒……”眉頭皺緊,話說到一半,卻被混響在走廊裏接連兩聲巨大的噴嚏驚動了。

“咦?這是……”冷醉也是一愣,似笑非笑看了蕭中劍一眼,正要去開門,門已經被推開了

“蕭!”還在吸着鼻子,朱武用自己的英國薄呢子外套裹着一隻巨大的野餐籃子,彷彿後面老爹在追一樣急匆匆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

“臭小子,哪裏去了!”冷醉就在門口,已經一拳打在朱武只套了件薄毛背心的肩頭。

“……家裏有點事,家裏有點事……”迫不及待的將籃子放在床上,又扯散了疊得整整齊齊地被子厚厚地圍了一圈。

“這是幹什麼啊?”蕭中劍已經站起來,看看這籃子大小形狀,大膽推測了一下,“你不會……撿了個棄嬰?”

“不是撿的,我家生的!”

“啊?誰的?”

“算是我的……其實……我覺得事實上是我爹的……嗯?”一面解釋一面小心翼翼打開野餐籃子的翻蓋,向裏面看,“……我爹要淹死它們……”

“說清楚!爹是誰!”冷醉一皺眉頭,就差再多一拳打過去了。

“……我怎麼可能知道爹是誰啊!”

“冷醉……我覺得……他的確不可能知道……”緩緩揭開籃子,看着護着才剛剛降生不到一日的兩棕兩黑四隻貓崽精疲力盡的母貓,蕭中劍臉上露出溫和的表情。

……

“……其實是……唉……怎麼說……就是……我家一個……長輩病重……”將貓咪放在暖和的地方,朱武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在家鄉有這樣的說法,擡棺材貓……所以我爹讓我抱出來丟河裏……我實在是捨不得……我猜我爹也捨不得……蕭,你幫我養一陣子,就當是給……那個長輩積德了……等他病好了,我就抱回去。”

“……要是……算了,就放在這裏吧。”有些爲難,但是,也實在問不出“若是病人有不測”這句話來。

“謝,謝謝!”

“你呀,真是……一來就找事,前幾天蕭發燒要死都找不到你人影呢!”冷醉苦笑一聲。

“啊!?生病了?什麼時候?”

“你們慢慢聊,我回家看看有沒有剩下的牛奶……給你們拿來點……”轉身抓了衣服,立刻出門。

“哦,多謝了。”朱武隨口回答,人已經湊近蕭中劍,看着清秀面容,“臉色是有點不太好……咦?冷醉,母貓在啊,你拿什麼牛奶啊!”可惜說地晚了,沒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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