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場 封雲社I

棄公館是有兩輛車的,一輛常隨大帥,而另一輛副駕,卻恰巧剛剛接了調遣要開出了。沒有專車相送——畢竟自己與蒼不同,趴在床上的伏嬰師也並非棄公館的主人。

赭杉軍如此思忖着,走出生人莫入的麟趾巷,出來得早了,天光只是泛白而已,街市還都清冷的很,不得不又走了老遠才叫到洋車,那拉車的把式也磨磨蹭蹭的不肯出力,等回到封雲社所居的巷口,早就大亮,避讓從內中出來的黑色轎車的時候,赭杉軍才瞬間明白棄公館那兩轎車駛出是爲何故了;也爲此並不驚訝在院內見到也剛剛換了衣服出來的蒼了。

……

“無妨,我來教,天草和伊達聰明,小孩子學得快。”

“哈,那就辛苦嫂子了,倒是我一時興起多事……”蒼正整理好了衣衫,在八仙桌旁落座,同藺無雙夫婦在廳堂內談着什麼,恰一眼看見赭杉軍跨過二道門進來,便將目光轉過,略一頷首說:“赭師哥,我也才進門。”

“嗯。”其實一路都在思忖從伏嬰師那邊得來訊息,卻也是毫無頭緒,赭杉軍只是慢慢點了一下頭,靜了片刻,“伏嬰師……傷的不重。”隨後卻連自己也納悶,這種事情有何報備需要,便又想了想繼續問:“你們方才在談什麼?可是要給天草和伊達開戲?”

“啊,不是……不是的……”只因和赭杉軍是同一行當,還有擔心他會有誤會,練峨眉趕緊搖搖手,表情倒是輕鬆。

藺無雙插嘴說:“蒼給他們買了識字課本,我們正在說教他們多認幾個字,多讀幾本書呢。”

“嗯?”扭頭看向蒼,蒼會買什麼給戲班裏的小孩子,倒也是稀奇——只因之前照顧衆人生活起居,一素是赤雲染的事務,幾個年輕的師弟如白雪飄,也偶爾會自掏腰包買些小物的,蒼似乎是不太會也無暇在意這種事情了。

“嗯……昨天……”蒼微微頷首,“……多虧黥武少爺指點,在一處舊書店見了幾本西式學堂的舊課本……覺得合用,就買回來了。”這麼說着,臉上倒是露出回味昨日下午的省立圖書館之行的神色了。


昨日下午,送走了公幹的D省督辦,蒼獨自上樓在臥室床上小睡片刻,因爲實在是沒什麼勞累處,故此打盹的時間卻也不長便自醒轉,百無聊賴出門來,路過樓梯口卻正好看見穿戴整齊,正要出門的黥武了。

“啊,蒼先生,你醒了啊。”中午被叔公一番教誨,覺得理所當然便要去圖書館看書的黥武本也想問問蒼的意向。畢竟諾大別墅除卻僕人只有兩人,又算是長輩,自己出門總也應該打個招呼,只是才從負責樓上的僕人那裏聽說蒼在午睡,也便不打攪了,此時到時有點欣喜地擡頭看着扶着樓梯欄杆的蒼,問:“我正要去圖書館,蒼先生您要一起來麼?”

“嗯?圖書館……”蒼微微一愣,心中對這個所在頗有一動,“我沒有去過,不要給你添了麻煩吧……”

“怎會?”黥武一笑,“那裏乃是相當隨意的地方,沒有什麼規矩,只消說話低聲便好了。”

“哦……那你稍等!”如此說着卻也有些迫不及待的下樓了。


棄天帝臨走時,是留了一輛副駕的轎車在別墅的,下午的天氣起了些風,街上也不見幾個人,雖然路途不遠,但是兩人還是坐車前往了。

“來,蒼先生!”今日的黥武莫名地多了幾分活潑,面對跟着自己的蒼,倒是減了面對棄天帝時的緊張和拘謹了。而蒼也就這樣跟在黥武之後,踏入了曾徘徊很久卻未踏入的省立圖書館的大門,走進那高軒敞亮的屋內了。

……

其實也沒在其中待個多久,約是以爲前段J城的大學校和專科全都被勒令放假的緣故,屋內並沒有什麼讀者,管爐子的也就偷懶,陰陰冷冷氛圍,更讓黥武確定了將喜歡的書本帶回家去的念頭。自己辦好了借閱手續,卻見蒼還是站在進門的第一個書架前,卻沒有看書,而是轉過身來等着自己了。

“嗯?蒼先生,你不拿幾本回去看麼?”

蒼有點尷尬的搖了搖頭,“沒看到什麼……”櫃櫃陌生圖書,便那樣綿延的排到房間那頭,而書脊上的題名,卻還沒有棄公館大帥私人書房內的那般親切熟悉。

“哦。”黥武還是年輕,並未真正懂得蒼那搖頭地含義,“也是,您也沒有這打算……無妨,反正近的很,以後再來吧。”說着便夾着自己剛才挑好的精裝的幾本萬國畫冊走出門,聽得一側難得略有嘈雜,扭頭去,果然見到圖書館院內的一個角落倒是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聚集,黥武心中一動,也就跑了過去,才見當真又是圖書館在低價處理殘破過時的舊書了……埋頭又去挑了幾本,一轉頭,卻見蒼也站在外面,拿着一本薄薄的課本,看得出神了。

“咦,蒼先生……”

“嗯……我的程度,大約是這種還看得進去吧……”

“哦,這是西式學校的語言課本……蒼先生想要買麼?”

“嗯……不光是我,師兄弟們大約也是需要的……”

“您想買的話,那別在這裏了,我識得一家書店,比這裏便宜,挑頭也多的。”說着付過了書錢,便抱着一大摞,走上了一直在對面街口等待的轎車了。


兩人再回到天波別業,天已經基本全黑——出來本就晚了,先去圖書館,後來又拐進一條小街,去找那書店,料不到和那二手書店的店主竟能聊得熱絡,書沒挑到幾本,倒是耽擱了不少時間。只是進了別墅,卻仍是不見棄天帝回來的跡象。用過晚飯,也就互道晚安,各自回屋看書了。直至深夜,蒼才又沐浴出來。

別墅的僕人不多,倒是不像在公館有戒神老者貼心,中午自己睡過之後,竟是沒人來鋪床的。蒼其實初時也是不在意這些,只是立在床邊開始整理略有些凌亂的被褥枕頭時,才察覺到了一種陌生,特別是抖開並非自己所睡的那邊的被子,將之鋪平又慢慢的掖好被角的時候……赫然一愣……自己這是……穿着睡衣,在給棄天帝鋪床了?

長出口氣,先將手邊的工作完成,隨後就坐在床沿,神情竟是恍惚了——

事到如今,應將棄天帝當做自己的什麼人呢……總不能是……丈夫吧……

蒼的眼瞼微微閉了閉,又睜開看着腳下的暖紅的地毯,家人麼……但是又和封雲社的師兄弟們不同……不過……蒼遲疑了片刻,卻又不得阻止自己繼續想起:其實認真說起來,封雲社的師兄弟們,也並非真的那種血濃於水的家人吧……他們於自己又是什麼人呢?兄弟?朋友?夥伴?或者,其實也只能是泛泛說起的親人而已?從自己開始有了對些些片段的記憶開始,似乎便是和他們在一起,而同真正的親人,也就是父母一起生活的歲月,若非還存着那張能夠治癒自己咳喘的藥方,只怕便要虛假得使人悚然了。

想到這裏,便覺得冷了,便沒有意識的躺倒,裹了被子,關了檯燈,卻又關不住已經打開的心思了……其實,只是想要安定的感覺吧,便是覺得無論發生什麼,大家也都在一起……所以……才如此執着金鎏影和紫荊衣的去留,如此執着,只是爲着封雲社的這份安定之破滅而產生地本能地掙扎或是自欺而已麼……只是,這樣有什麼不對麼?還是說……

聽得到似乎外面有成隊的士兵跑過,還有汽車和鳴笛的聲音,已在半夢半醒的沉思中,沒什麼精準現實的反應,唯有之前的顛沛流離和種種歷險,卻彷彿又被這如同夢魘一般的踏步聲喚起,一幕一幕的翻過……其實在這樣的世道之中,仍是鍥而不捨以苦守一份安定爲念,是自己才實在是不合時宜的吧……

棄天帝下車進屋,走進臥室的打開燈的時候,卻正好是見到蒼思及此處,又露出久違的泫然欲泣的模樣望向自己了。



“嗯,所以我看了看,覺得蒼的想法確然不錯,”練峨眉見蒼似乎走神,便接着說道,“雖然我小時家裏是請先生的,但是這西式課本編的簡單,教他們多認幾個字還是可以的。”

“哦……”赭杉軍點點頭,“這是好事。”回想起自己當年勉強學字的經歷,卻也有點不想多說的意味了,而況,其實還是有別的事情要和衆人蔘詳,便又等了等,開口說:“我曾向伏嬰師問詢金鎏影之事……”雖然,對那人的話還存疑慮,然而不知是在想要求證還是想要證僞的心情之下,最後還是決定原文轉述。

……



“嗯?冷醉……你這麼神祕做什麼?”

蕭中劍剛剛結束了上午的工作下班回家,便看見好友已經等在臥室了,倒是又少有的困擾神情看着自己。

“蕭……我昨天去了圖書館遇到一件事,越想越不對……來找你商量。”

“嗯?”

“我昨天在圖書館見到了黥武……”

“他?不是據說回老家了麼?”一面換下外套,一面又懷着些許保留回答,反正遇到什麼新鮮事,冷醉都會一句一句地賣關子說出來,倒也不急,順着說就是了。

“而且,還和蒼先生在一起。”

“嗯?他們認得的……蒼去圖書館倒是少有……”

“可是,他們一起出來之後,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啊!我問了我家司機,他說那是……帥府的車啊!”

動作停了一下,蕭中劍出了口氣,“昨日……聽說大帥一直在議事堂開會,也許只是蒼坐着車出門,見到黥武就邀請他……”雖然如此說。但是卻覺得,心安理得享用帥府資源,這並非是蒼更非是所認知的那個學弟會做的事情。

“我也想來着,但是……不像……黥武坐那車子,就像是坐自己家的一樣啊!蕭!“

腦筋和思緒慢慢空白,蕭中劍沉默了一下,深吸口氣,才說:“下午,我去帥府打聽……在此之前,你我都不要妄自猜測吧。”

“嗯。這樣最好。”其實心中也明白是爲了什麼,冷醉也點了點頭,爲了轉換個心情,才突然說:“對了,你後天能請假了麼?”

“嗯?爲什麼要請假?”

“咦?學生聯合會要開會商討北京請願的事情,竟沒有通知你麼?”

蕭中劍愣了愣,茫然的搖了搖頭。



“蒼,你以爲……伏嬰師的話可信麼?”藺無雙聽完,沉吟了很久,卻仍是實在拿不定什麼確實的主意,便擡頭看着也一直沉默的蒼,不過問了之後,還是補上一句,“我……是不大相信的了……不能全信。”

“……我……”蒼剛說了一個字,卻聽見急促腳步聲,紫荊衣衝了進來,看見三人在座,還沒走近,便直接喊了一嗓子:

“你們兩人都回來了,也好,我倒要問問,金鎏影的事情,你們倒是打聽出什麼眉目沒有了!”

“荊衣,我們正在說此事……”藺無雙反應快,倒是先回答了,“伏嬰師含糊其辭,是在不能採信。至於棄天帝……”他扭頭去看還在沉吟,卻又似乎有些走思的人:


“蒼,關於此事……棄帥……有什麼表示?”


“啊?”慢慢揚了揚頭,蒼看看衆人,“金師哥的事情之前我試探過,長官的態度誠如伏嬰師所言,昨天……我……沒問……問不出口。”其實,蒼自三人見面之後,便一直在思忖,爲何此次竟是問不出口……

“哈,果然啊,”紫荊衣愣了愣,竟是冷笑了一聲,“朋友有遠近,親戚有厚薄啊,給赭杉說情時倒不見得你這般顧慮了,也對,那時還沒躺到人家床上去,倒是沒顧忌……”

“紫師弟!”縱使沒見到蒼臉色有些發白,赭杉軍也有些紅臉,紫荊衣這般說話,藺無雙也是要制止的。

“哈。反正你們也說了,不讓他回來了,你們不找,我自己去!”紫荊衣將藺無雙要說的話頂了回去,一甩袖子,走遠了。

“……我先,回去換衣服。”沉默片刻,赭杉軍慢慢起身,回屋去了。

“……我也……”蒼起身,也想回屋,然而身後的藺無雙停頓了一下,也一把抓住了將掩的房門,跟了進去。

“蒼……其實,紫師弟說的話……雖然有些刻薄,但是也並非全錯。”

“嗯?”臉色又是白了一白,蒼仰起頭看着對方。

“……蒼……咱們之間也不必顧忌避諱,你現在是……倒真的是有兩個家的人啊,”喘了口氣,示意呆立的蒼先在床沿坐下,藺無雙自己也坐在椅上,慢慢說:“這種境況中,想要一碗水端平……不是那麼容易。而且……其實最後總是會偏向一方……比如,”說到這裏 藺無雙愧赧一笑,“當年我便是偏向峨眉,才離開封雲社。如今……”

“如今,師哥你明明並非走投無路,卻還是回來,擔這重擔,其實,心裏還是偏着封雲社更多些吧。”蒼似乎是有些釋然的接過了話頭,“師哥的話,我明白……昨晚,其實也是長官回來甚晚心神不寧,是我沒有機會開口。”

“哦?”聽了這話,藺無雙倒是比聽到什麼對金鎏影不利的消息更加在意了,“是……時局……”

“不知……也許……只是太過勞累……”說到這裏,蒼閉了閉眼……


……昨夜。

聽到棄天帝進來,也因爲屋內燈光亮起,正自胡思亂想的蒼勉強直起了身子,別墅臥室的燈不是很亮,昏昏昧昧。棄天帝進來,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了蒼片刻,才開聲,略有些乾澀地說:“給我倒杯酒。”說着,甩脫了軍裝外套,便向着浴室走去了。

蒼愣了愣,滑下了床,拎起自己的絲絨睡袍穿上,走向酒櫃,沉吟了一下,辨認出之前在這裏見過的一支,拿起一邊櫥櫃上的高腳杯,小心注了進去。然後,將酒放在沙發邊的茶几上,便不知,要在何處等候了,最後,還是坐在了另一邊的沙發上。

棄天帝今日結束了軍務,便一直覺得異常煩躁,甚至有些莫名不安。然而思忖眼下時局,還不配令自己變色,也只是覺得最近大約是太過勞累了。沐浴之後,穿了家居衣服出來,卻見蒼靠在沙發上,似乎是等着自己的時候不自覺的打起盹來,而手邊的茶几上,倒好紅酒倒是放得穩妥了。棄天帝只覺得被熱水燻蒸的有些燥熱,雖然身心疲憊卻又還是不想立刻上床,一眼瞥見一邊的留聲機,便隨手將唱針放上,飄出來的,竟不是京戲唱腔,而是那首甚爲摩登的歌曲《同窗》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音樂響起來,蒼掙扎了一下,終於醒轉睜眼,卻見披着睡衣的棄天帝正端着酒靠在壁爐前慢慢啜着。

“長官……”其實,醒轉地那一刻,蒼便想到了今日一定要問的事情,白天的時候,黥武一直在場,得不到機會,此時兩人相處……見對方停了淺酌,又開始隔着酒杯觀察自己,蒼不禁想起初次見面之時,眼前之人,便似一個飲血的惡魔……然而,今次……蒼張了張嘴,面對已經放下杯子走向自己的棄天帝,竟是一下子愣住——真的,說不出口,請長官高擡貴手,莫與金鎏影爲難的話……

“陪我跳舞。”說着,已經握起了對方的左手,讓他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了。

……

“哈,你倒是真正聰明,只教過一次,便記得了……”隨着音樂的節奏盪盪悠悠,心情似乎也平靜了一些。

其實,聽着這話的蒼,一直都是走神的,心中還在盤算,竟是爲何,這一次說不出口……是因爲不能如赭杉軍那般,全然確信金鎏影之無辜,還是……更不能全然確信,或者說這次真正是顧忌到了:金鎏影對此刻抱着自己的這人,真正全然無害……想到此處,不知何時靠頭在那人胸口,一種熟悉的心跳的節奏,又傳了過來……赫然醒悟,這竟是那“戲”開演第二天,抱着自己坐在轎車後座,任由朱武在後追趕時,所聽到的心跳……

蒼一怔,微微擡了擡頭,然而也就在此時,幾聲怪調,那留聲機大約是出了什麼故障或是沒了動力,音樂便這樣戛然止了。

“嘖……”棄天帝只覺得有些掃興,本來已經漸漸消退的煩躁,又一下子漸漸升了起來,正想撒開手,索性睡覺,沒想到的是,蒼抱着自己的手臂,竟是沒有鬆開。

伴着兩人還沒停下的腳步的節奏,本應播放的旋律,被懷中人輕輕的哼唱起來。

“哈……”這一次,心真正的鬆了下來,棄天帝慢慢低了頭,和蒼的額頭輕輕抵着……



“蒼,你先歇會兒,吃過晌飯,便去園子了。”

“啊?好!”其實昨夜雖長,若說回憶,也只需一瞬,蒼確實有些慌張的起身送出藺無雙了,隨後眉頭又皺了起來——昨夜,讓長官煩心的究竟是何事,他沒說,自己畢竟也是沒問。吐了口氣,眼前卻被白茫茫的水霧蒙着,不僅是看不見前途,連着住了許久的院子也不見了。



“咦?竟是沒有告知你麼?”冷醉見到蕭中劍神情,已經是清楚不過了,然而便是這種意外的震驚,叫他彷彿只是爲着使心情平靜般問了這句廢話。

“……約是忘了吧。”然而蕭中劍此時其實早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的,只是想着下午去向何人聞訊了。

“嘖,明明你是發起人之一啊,怎會忘了。”冷醉頗有些不滿,“算了,由我來通知也是一樣,便是一天之後,在常吃的那家館子,已經訂好包廂了。”

“嗯……”蕭中劍看看自己的手錶,覺得此時再回去上班,也算不得特別早了,便徑自起身下樓了。


雖然蕭中劍到達的時間,他自己也知是棄公館的午休時段,然而還是覺得辦公區安靜得可怕,從側門徑直上了二樓去,除了寥寥文案通訊,卻是不見什麼要人了。

“啊,蕭少爺,”從樓梯一直追上來的是一樓會計室的算天河,約略是隔着窗子看見自己一直刻意在等的人終於進來,“大帥已在焱山議事堂了。任祕書的意思,今天下午,您就自便吧。”

“這?!”蕭中劍有些難以反應,愣了愣,問:“……那,旁人也都跟着一道去了?”

“嗯啊,任祕書跟着……哦,對,大約只剩伏嬰師還在養傷吧。”算天河等了一會兒,卻還不見蕭中劍在有什麼迴應,“我說,您就先回吧,去了議事堂,應該是大事情了。”

“哦,好,多謝……”蕭中劍壓抑了內心的種種雜亂的情緒,放慢了語速說道,“大事……”

“啊……我去叫戒老給您弄點茶吧……”看出面前這青年一下子臉色變白,算天河趕緊先扶着他在二樓門廳的沙發坐了,隨後便湊湊走下,去門衛室找管家了。

“蕭少爺……蕭……”當戒神老者端着泡好的紅茶上樓時,卻已經見不到蕭中劍的坐在原位,然而又不覺得他已經離開,四周望望,看見似乎是在伏嬰師的病房前,多了一個躑躅的人影,“蕭少爺……您找伏嬰表少爺有事?”

“嗯?表少爺?”蕭中劍愣愣,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謂,轉身迎着戒神老者而去。

“啊……這這……”

“……戒老,那,黥武他怎麼許久不見呢?”看着面前張口結舌的管家,蕭中劍心中一動,突然問道。

“小少爺他自從放假就搬到天波別業去念書了……蕭少爺……您,都知道了?”戒神老者苦笑一聲,不過也是,這本也不是能隱瞞太久的事情,“不過,伏嬰表少爺無妨,唯獨黥武小少爺還小,您和他又是同校,不要外傳啊,不然再遇到上次的事情……”

“嗯,戒老,那……你知道朱聞蒼日這個人麼?”語氣突然急切起來,其實從家裏一出來,便一直在盤算究竟誰能知道全部前因後果,自然只有那一個人選,然而猶豫的原因,無非是同赭杉軍同樣,對那個人口中能不能問出實話深表懷疑,然而此時面前有些張口結舌的慈祥老者,斷斷是不會撒謊的吧。

“朱聞蒼日……沒聽說過啊。”其實,這件事上戒神老者倒是沒有撒謊的餘地了。

“您別瞞我,真的沒有聽說過麼!!”

“沒有……這個……老兒只知道‘朱聞’是已故夫人的姓氏,至於這個人,真的不知……”戒神老者努力思索,又看了看伏嬰師的房門,說道:“唉,反正也說漏嘴了,蕭少爺您便去問問表少爺吧,他似乎是……哦,不對,表少爺是大帥堂姐的孩子……與夫人是沒什麼關係了……哦,對了,也可能知道,記得前些日子,那個來此的挽月小姐,也是姓朱聞的,也許您說的那位是她哥哥?”

“蕭少爺,伏嬰先生請您進去……”這時,那個小看護突然探頭出來了。

……

“看來蕭少爺已經知道得很多了。”在床上微微支起身子,伏嬰師微微一笑。

“……蒼日現在,當真在魯南……在戰場?”身份已經不是什麼疑問,蕭中劍突然有了一種,也許那個一直在撒謊的人,此時會從房門後面轉出來,撓着頭說句“蕭兄,抱歉。”

“嗯,朱武表兄在哪,他便在哪,這是舅父目下派給他的任務。”

略微反應了一下“朱武表兄”,蕭中劍一皺眉頭,“那之前跟着黥武也是……”

“哈,那時只是剛到J城不久,還沒什麼固定的工作,便先跟着黥武到處亂跑了……”

“哦……”蕭中劍信服地點點頭,千佛山初見之時,蒼日確然提起自己是剛剛軍校畢業回家的,而自己也確實是被黥武邀約,此時漸漸回想,即令東宮神璽介紹任沉浮乃是自己朋友,那次的組合也是蹊蹺地很了。不過,軍校畢業又有軍閥靠山,被送上戰場,是遲早的事情吧。想到此節,內心又是一陣波動,原來那晚爭吵並非信仰殊途,只是立場相隔……只是這樣消解,真的更好麼?

“蕭少爺不用過分擔心,只要朱武表兄安全,蒼日便也安全。大帥不會送自己的兒子冒險……”

“……多謝。”伏嬰師一句提醒,蕭中不覺安心,只有更加忐忑——其餘皆不再論,人先平安便可。


戒神老者送走了表情有些飄忽的蕭中劍,卻又還心存疑慮地轉回來,向伏嬰師詢問何時家裏又多了一位遠房的表少爺。

“哈,戒老,您糊塗了吧……”伏嬰師一笑。

“……啊?伏嬰少爺……既然這樣,你,你怎麼不向蕭少爺實講呢?”戒老畢竟還是瞭解的太多,明白是不難的。

“因爲,不公平啊~表兄現在都還以爲蕭少爺是窮學生呢~”若不是姿勢不對,只怕伏嬰師又要攤手了,“而且,這種誤會還是當事人自己解說清楚比較……有趣。”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那土匪究竟想怎樣!!”

結束了會議,已經是天黑了,斷風塵的火氣只能忍到鑽進自己的專車後座,坐在搭車回去公館的任沉浮身邊爲止。

任沉浮也在沉思,倒是沒了往日這種情形之下,微微一笑之後的那句“斷廳長稍安勿躁”的寬慰。此刻,在焱山議事堂待命一下午最後卻又無果而歸的一衆將官也在紛紛離開,各人專車涌出,一時交通倒有些不暢了。車子走走停停連晃了兩三下,就叫近日來頗多勞務的機要祕書有點頭暈了。

“大帥又是什麼意思!看這架勢,本來也要準備再調兵了吧……”

“嗯……”說是開會,最後表面看來只是D省大帥到後,便一直在私人辦公室裏同自己及斷風塵靜坐了一下午而已,想着那冒出明明滅滅的火光的菸斗,任沉浮知道,這最後被宣佈爲演習舉動背後的抉擇,是何等的艱難。

“大帥最後說還要等,還要等什麼!這種事居然都不上報,那土匪要造反了吧!……”

“嗯……大帥要等吞佛的彙報……這畢竟目前一封密電而已……”

“少帥都在戰場失蹤一天多了!難道還要等麼!!要我說,趕緊派暴風過去,把那窩土匪連同南邊烏合之衆一鍋燴了!給……”拳頭在抖,此時就算再口無遮攔,也說不出報仇兩字了。

任沉浮亦吐了口氣任沉浮亦吐了口氣,只覺得一陣頭疼,將身體往後一靠,閉了眼,胃裏卻迅速的絞痛了起來。

“唉……對了,你回哪裏?”

“……公館。”頭有點暈,任沉浮有氣無力的回答。“還有幾封信函需要起草。”

“哦。”擡手拍拍前座的司機,示意先送任沉浮,斷風塵突然一愣,“你回公館,上我的車幹嘛?大帥呢?”

“大帥說要往天波別業去。”車子又是一停,任沉浮也隨着微微一皺眉頭。

“哦。”終於看出任沉浮似乎是不太舒服,斷風塵也閉嘴了,看着旁邊一輛車擦身而過,心中想着:補劍缺大概又要去接蒼先生了吧……



“黥武呢?”

坐在天波別業二層的起居室,看着窗外漆黑的大明湖,棄天帝沉默了良久,才突然問。

“啊,稟大帥,少爺在樓下,屬下這就去叫。”因爲是臨時決定,所以貼心的戒神老者還留在公館,此時隨身的只是一個侍從兵而已,雖然有着軍人的絕對忠誠然而辦事上卻總是缺些轉圜。

聽着那侍從兵急速下樓的聲音,棄天帝本想說:“睡了就不要去叫了。”然而卻又懶得出口。

……

“啊?叔公……”果然穿着睡衣褲和絲絨拖鞋的黥武,略有點迷糊的上樓了,雖然強忍着不敢打呵欠,卻也還是下意識揉了揉眼睛,走了過來,“您叫孫兒何事?”

一時無語,卻向着隨着黥武上來的那個侍從兵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隨後才發現,蔥花竟是帶着兩隻小貓一起跟着孫兒來,一躍就上了沙發,靠在自己身邊臥着。花雕和沙利文跳不上去,喵喵叫了兩聲,黥武已經不由自主彎腰,一手一隻,將兩隻小貓託到了媽媽身邊,“坐。”棄天帝順勢說了一聲。

“哦……”被一個陌生人從被窩裏叫起來,雖然是在自己家裏,黥武還是有點不安,然而見到了棄天帝之後,卻又不知是不安或是忐忑了。

“……借書了麼?”又靜了一靜,棄天帝才緩緩的問。

“哦,昨日去過了……”黥武繼續揉眼睛,剛才的夢境,還有些殘影留在腦海之中。

“如何?”

“嗯……借了英吉利和德意志的畫冊來看,還有一本《萬國圖志》,也大略翻了翻……”

“還有個叫做美利堅的……”

“哦,這個也知道了……”

“嗯……慢慢看吧。”就在黥武越來越心虛的時候,叔公終於停止了這方面的問話,低頭輕輕摸了摸蔥花的頭頂,“你……”

“叔公……孫兒想了,還是不願意離開您太遠……”黥武似乎是漸漸清醒了,卻又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出來。

“嗯?”

“我也要成年了,正是能幫上您的時候。”皺着眉頭說道,其實,最近的時局如何,他也心知肚明,然而這個決定卻是輾轉數夜的抉擇了。

“……不急。”輕輕閉了一下眼鏡,棄天帝一聲輕笑,“不遲這幾年。”

夜,又深了一層,疲倦漸漸蔓延開來,祖孫兩人摸摸無言的撫摸着蔥花母子。

“吞佛是個什麼樣的人?”突然收了手,卻並沒有擡頭,只是看着懷着滿臉慈愛喜悅舔舐着自己的兩隻幼崽的蔥花,棄天帝終於問道。

“啊?吞佛……您是說……”恍惚了一下,便明白了,“……他……”本想張口便說,土匪是個好人,然而卻又實在說不出口,想改口說他沒做過壞事,卻也汗顏……幾經糾結,黥武最後,囁嚅了一聲:“他……死的可惜了……”然而偷眼看看叔公,正是親手結果其人的“元兇”,心中一顫,又多說了一句:“……那樣死了,他一定很不甘心吧……”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如今這世上,雖然自己衣食無憂,安全也無虞,畢竟多少人,縱有萬般不甘卻也只能毫無掙扎之力地死去——“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擅自跑出去……他也不會……”戰慄着搖了搖頭。

“死了可惜麼?”棄天帝輕輕打斷黥武的自責。

“……他是想做大事的人……也有本事,有見識……”

“……死了,的確是可惜了。”突然起身,輕輕摸摸黥武的頭髮,“不早了,回去睡吧。”

……

然而當黥武回到臥室,漸漸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無法入夢的時候,聽到外面汽車聲響,竟是棄天帝又再出行了。



蕭振嶽的府上,今晚冷霜城與冷醉之後來訪,兩對父子們一起吃過了晚餐,少年人一如既往到樓上去繼續自己的談話,而兩位父親,則對坐在客廳,等着僕人上茶之後,才將話題轉到了今日的重點。

“蕭老兄……”冷霜城皺着眉頭開了個頭,“如今這時局,你有什麼看法……”

放下茶杯,蕭振嶽搖了搖頭,臉上卻也不見什麼輕鬆了沉吟了片刻,說:“應該是不太好了吧……”

“賢侄在帥府……聽到什麼消息?”冷霜城又向前欠了欠身子,“晚餐時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他幾乎是從不說帥府的事情……”冷霜城的話,倒是點中了蕭振嶽的心事,方才晚餐,兒子明顯心不在焉地樣子甚是叫人擔心,只是同冷霜城單純的擔心戰亂不同,蕭振嶽的心思,倒是更偏向於擔心他個人的心情了。

“這……我倒是聽了個傳聞……據說南線的戰局,不是那麼樂觀的了。”冷霜城終於說出了真的的來意,“團長不見經傳,……少帥他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而且,聽說……”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有點紈絝子弟的習氣呢!”在聽說了朱聞蒼日也是大帥親戚,冷醉倒是一笑,沒太在意,隨隨便便在蕭中劍寬敞的書房中一坐,隨手拿起桌邊的一本書信手翻着。

“嗯……所以……其實是好事?”

“怎麼不是好事?戰場上身份越高,活下來的可能性越大吧。這樣看,說不定是少帥的好哥們呢。嘖,我說上次看到你那篇文章,怎麼那麼生氣。”蕭中劍桌上的書,也有冷醉不感興趣的,所以也就放下了,“所以,和蒼先生很熟,戲園子的票想什麼時候拿就什麼時候拿……哈哈,突然覺得咱們有點傻啊,這麼明顯的事情怎麼沒想到呢。哈哈,可能是因爲咱們也這樣吧!”

看着好友好像從來沒有煩惱的樣子,蕭中劍似乎也覺得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嚴重的了,心裏倒是輕鬆了些。

“對……”實在是無聊,冷醉開始站起來翻桌子一邊的報紙,“《每日新聞》好像停刊了吧……聽說是,主編病了?”

“嗯。”

“不會是因爲總是褒貶政要,被看不順眼,吃了槍子吧。那報紙沒了,怪可惜的。”在故紙堆裏翻找着,卻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可看的了。

“棄帥……應該不會……”

“哦?”

“……停刊之前,帥府中午都以看《每日新聞》爲樂……”想到偶爾也會提起那篇“掃他媽的墓”,蕭中劍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棄天帝這態度,倒叫他一直有些惴惴的心徹底放下了。

“哈哈哈哈!喲,狗不理,你在這裏啊!”笑了半天,突然看見一隻小爪子從報紙堆後面伸出來抓自己的手,就索性抓住了,拽了出來,抱在肩頭,笑眯眯的扭頭看着蕭中劍:“你把他喂的真好啊!”

“哈。”笑過之後,卻又不自覺的出了口氣,“……總之,先平安回來吧。”

“對!回來再揍那臭小子!”掰開狗不理的小肉爪玩着,冷醉擡頭看着,悄悄的聳了聳肩,覺得此時在對好友提起學生聯合會明天下午的聚會,也只有徒增對方的煩惱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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