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場 封雲社F

“咦?蒼日,你……昨晚怎睡在這裏?”


舊曆十一月十一,又是一個下大雪的天氣。

蕭中劍在自家豪宅中過了一夜,便又起身上學,直至中午,才拿着報紙和午餐回到租住的公寓去。打開門,卻見床上被褥凌亂,紅毛的那個才從盥洗室內走出來,而黑毛的那隻,卻仍團在被窩裏睡得正香。

“啊,蕭……你回家了?”

昨天拉着黥武來找蕭中劍散心,卻遍尋不着,又見公寓內,狗不理的吃食飲水放得頗多,便大概明白房主人是回家去了。叔侄兩人只好自己在那家火鍋店吃了一頓,黥武心情平靜後,便就近回皇華館的宿舍,而朱武看看此處距離蕭中劍的公寓不遠,便又跑來看看人回來沒有,從門口腳墊下找出鑰匙開門,心中失望之餘又不忍心離開了,便抱着狗不理過了一夜。天降大雪,日光反常,倒是一覺睡過了時辰。

“嗯……”將飯盒放在書桌之上,卻並不脫下大衣圍巾,轉身又向門口,同時說:“不知道你在……先吃,我再下去買……”

“不,不,我還不餓,你先吃,我收拾好了自己下去吃……”似乎是能看出來蕭中劍有點心不在焉,朱武雖然嘴裏說着要出去,但仍是一邊梳着頭一邊靠近過來,一把拉着蕭中劍的衣袖,一眼瞥見他拿在手中的報紙上:

【皖系競天宗 昨日投降廣州矣】

看着報紙頭版的黑字,便跟着唸了出來,“廣州軍打到安徽了?”

“還沒,競天宗是越省投降。”蕭中劍點了點頭,其實上午課間便聽見有所議論,急急出來買了報紙回來閱讀,便是想知道始末了。

“競天宗……不是什麼像樣的勢力啊。”朱武雖然不太關心,然而近水樓臺,這點情報對他來說只算得上是常識。

“嗯?聽說是不大……”蕭中劍點點頭。

“土匪起家……幾省交界處活動的……”

“哦……”

“不過玄貘戰敗,廣州只怕便要繼續進軍,這個時候投降,時機還算不錯……能保全個官職噹噹。”朱武一笑,這些予戰予和的利害之說,在帥府聽得多了,“只是跨省投降……實在是……沒什麼出息……”

“看看再說吧……”蕭中劍搖搖頭,雖然聽着覺得朱武此次評價和自己有所出入,卻也沒多做表示,只是一嘆,“唉……乙未年後,便是一直戰亂……此次北伐……倒是成些氣候了……”

“……哈。”這次,倒是輪到朱武澀聲一笑,“蕭,我下去吃飯,然後便去上班,不回來了……”

“嗯。”雖然覺得這人此次走得倉促,不過既然是要“務正業”的,蕭中劍竟也終有欣慰之感了,擡起頭,看着在門口穿衣的朱武,突然問:“外面雪大……你有圍巾麼?”



封雲社的早晨總是來得比其他地方早些,蒼今晚這一覺倒是睡得格外舒服了。睜開眼睛,覺得外面光線有異,聽見刷刷的掃地聲音,才恍然竟是又下雪了。

掀開被子起身更衣,聽得外面被赭杉軍叫出來掃雪的天草和伊達一邊幹活一邊和史波浪打鬧的聲音,突然又是一陣陌生高亢的唱腔傳入,竟是藺無雙在院內練功了。


“好啊,妙啊!”

等到蒼穿戴整齊開門出來,卻正好聽見黑狗兄在前院喊好。走出去,卻見師兄弟們已經圍成了一圈,正中便是藺無雙與練峨眉兩人了。

“蒼師哥!無雙師哥真是厲害得緊啊!”墨塵音看見身邊多了一人,面心歡喜地說道。

“蒼,起來了?”藺無雙此時收音立定,笑說:“今天起來,覺得清亮,便先溜溜嗓子,請師兄弟幫忙聽聽看看可不可以登臺的。”

“我聽了,真是不減當年啊。”蒼頷首微笑。

“哈,哪裏啊,前幾年東奔西跑,早就將功夫全擱下了。”藺無雙笑着搖頭,“想到又要登臺,心裏還真是沒底了……”

“非也,無雙師哥功底好……”

“對呀對呀,藺老闆這一來,封雲社可又多了個臺柱子了。”蒼才說了一句話,黑狗兄便按耐不住插嘴了,“藺老闆,您看您J城首演選在那一天啊?”

“嗯,我看就今天吧!”藺無雙幾乎是連遲疑都沒,便回答了。

“啊?”

“怎麼?不方便麼?”藺無雙一笑,又看了旁邊含笑的妻子一眼,“峨眉昨天也和我商量了,她也打算正式下海。”

“啊?”蒼一愣,“這……大嫂不用……”

“是我自己喜歡,還是蒼你覺得我這半路出家的登不了臺?”

“不是……”對方說地坦蕩,蒼倒是沒什麼理由阻止,只是悄然地瞥了一眼從廚房端着粥鍋走向堂屋的赤雲染,“……大嫂若是喜歡,蒼不阻止……不過其實,蒼原本打算,將這全社生活拜託給您……”

“哈。”練峨眉一笑,“讓我照顧?你們不怕吃了我做的東西全都爬不起來?”

此言一出,衆人還在一愣的時候,藺無雙已經不由地忍俊不禁,偏過頭去悶笑了。而衆人一愕之後,也都心領神會笑了起來。

“咦,何事如此開心?”此時只穿着內里長衫的赭杉軍拎着笤帚從門外進來,適才叫天草和伊達將院內積雪掃過,他出門看看,見院門口一段路上也頗爲泥濘,所謂各掃門前雪,便索性帶着兩個徒弟,將門外一段巷子也掃了過去。

“赭杉,來得正好,我正說今晚和峨眉登臺,只是行頭趕不及,能不能先借你和塵音的穿?”藺無雙收了笑,扭頭問道。

“嗯……不用。”赭杉軍立定,愣了愣,才慢慢回答,“其實,在前屋內尚有新的,乃是上次蒼病癒登臺時,大帥送的賀禮。”

“哦?”

“嗯……”蒼點了點頭,“衆人謙讓,誰也沒用動用,正好無雙師哥和練大嫂首演,便取出來穿戴吧。”

……

“噗。”

飯桌上,幾句話便已經定下晚上演全本【龍鳳呈祥】,仍是蒼和赭杉的主演,藺無雙和練峨眉,分飾周瑜和喬國老。而吃過早飯,衆人便一起到存放衣服道具的倉庫中,將棄天帝所贈的十個衣箱打開,將內中衣飾分揀,合着衆人體型行當分開了。

“師姐,笑什麼?”白雪飄剛剛打開衣箱,卻聽旁邊的赤雲染笑出聲了,自然而然問了一句。

“我在想,蒼師哥、赭師哥和無雙師哥真是三個脾氣啊。”赤雲染越想越覺得好笑,“蒼師哥便是個慢性子,能不做的事絕對不做;赭師哥雖不是拖沓之人,可也是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端地藺師哥就是個大急性子啊,要做啥事,想盡辦法也要立刻達成了……”

“哈……說的也是。”白雪飄一笑,隨口問了一句:“我呢?”

“你?”赤雲染一笑,“小孩子脾氣!有一出沒一出的。”

“喂!”白雪飄剛要再說,卻聽外面史波浪喊着:

“阿爹,阿爹快來!大帥上房了!”



“少爺……您這條圍巾……”當戒神老者聽見聲音,急急忙忙伺候冒雪歸來的少爺朱武換衣的時候,自然看到了那條藏在大衣之內質地相當不錯的灰白相雜的兔毛線的圍巾,老人頓時覺得眼生了。

“哈哈,這是我從朋友那裏借來的。大衣的領子昨晚給了黥武了。”朱武笑着回答——昨天黥武回到公館的時候正是陽光最好的下午二點左右,空氣中並無深寒,他又跑得實在是倉促,故此身上只是披了件大衣,並沒有穿戴其他的禦寒之物。然而離開時,已經入夜,氣溫驟降,朱武便將自己大衣上的水貂皮活領拆下來給有些瑟瑟狼狽地侄兒當圍巾護着脖子,後來吃過了火鍋,便也就強讓他這麼圍着回去皇華館。——之後,換了衣服的朱武繼續問:“父親呢?”

“老爺剛剛用過了午飯,此時正在二樓同衆位官長開會……彷彿又有了什麼變故了。”戒神老者將朱武的大衣收好,看着樓梯,又扭回頭道:“哦,對了,老爺說晚上要去雙儀舞臺看戲,讓我見到少爺問問要不要同去?”

“啊?要去看戲?這又是哪一齣啊!”朱武撓了撓頭。

“哈,今日乃是封雲社三天整頓期滿,重新開業的日子啊。”身後一個聲音插嘴,竟是奉召而來的伏嬰師,同朱武前後腳到達,見到正門恰好開着,便簡直走了進來。

“……今日大雪,這票不知好不好賣了。”朱武回頭看了一眼,見到伏嬰師肩頭鬢角的雪花,感慨一句。

“就是怕不好賣,才要過去啊。”伏嬰師一笑,搶在戒神老者伸手之前,自己將外套等物掛在門口。



【昔日裏梁鴻配孟光,今朝尚香會劉王。暗地堪笑奴兄長,弄巧成拙是周郎。月老本是喬國丈,母后做主定無妨。】


雙儀舞臺之內,霎時一片燈火輝煌。

坐在二樓包廂之內,看看鳳冠霞披的蒼款款而上,又看看一旁父親以手托腮面露微笑,朱武低下頭悄悄吐了口氣,卻又覺得說不出的彆扭和不習慣了。下樓轉了一圈上來,一眼看見站在一邊靠柱不語地伏嬰師,見他此時眼神也是一片專注,看着飾演劉備的赭杉軍同飾演趙雲的墨塵音拉扯做戲模樣,竟是難得“嘿嘿”一笑。

戲入尾聲,剛才被派出去的任沉浮緩步上樓,來在正在喝茶的D省大帥身邊彙報:“大帥,已經吩咐經理了。今日初登臺的那名小生及女老生一會兒給您返場一折【取南郡】,蒼老闆戲畢卸妝,換了衣服便上來相陪。”

棄天帝微微點頭,扭頭看着正凝神聽着任沉浮說話的朱武,也不說話,父子倆就那麼對望了一會兒,伏嬰師突然插言:“舅父,小侄還有些事務須同表兄商討。能否先一步告退?”

“好啊。”棄天帝此時才收了一直落在兒子身上的眼神,揮了揮手,轉正身子去,低頭抿了一口清茶,繼續看着,這本的【龍鳳呈祥】演全了是要直至劉備郡主平安回到荊州方止的,是以倒是還可以再看會兒。

“啊?”朱武猛然反應,其實方才聽到蒼一會兒要上來陪坐,看着父親面容,心思卻不知怎地竟飄到今晨匆匆一別的蕭中劍那裏去了,想想他拿回來的報紙,又想想下午棄公館會議之上,衆人對時局的討論一時出神,腦中亂麻一般也不知是喜是憂,最後也只是在想——這時間,這局勢,父親怎會仍是如此悠閒……直至伏嬰師過來拉他,才有所反應。

“表兄,小弟同你有事相商,且先回公館去吧。”伏嬰師一笑,已然拉着朱武下樓。而任沉浮等人看出端倪,也紛紛告退,連同警衛一起,坐到隔壁包廂去了。

所以,當卸妝更衣之後,沿着窄窄的木樓梯緩步而上時,蒼恍若彷彿回到了中秋當日——拾級而上,卻只見那一個人持杯小酌,靜靜等着自己的身影。

“長官……封雲社今日復演了……”每次見到此人,其實蒼總是覺得一種被完全看透之後地無語,似乎什麼也不必說,對方便能明白;然而,卻又覺得總要說些什麼,才能再繼續靠近他的身邊了。

“嗯……”慢慢點頭,看着那穿着一身素色長衫,臉上皮膚還帶着些水汽的人慢慢走近,棄天帝自然而然將壓在右腿之上的左腿放下。

雖然同樣也是明瞭對方的心思如同對方看透自己,蒼卻仍是拉開了桌邊方才朱武做過的椅子,慢慢坐下。棄天帝並沒有表示什麼,此時下面藺練二人的返場已經開始,也就轉身去看了。

“這兩人……不差。”再次謝幕時,臺下亦是彩聲如雷,棄天帝轉頭,對着一直坐在身邊一言不發蒼說道。

“……是。”看着臺下彩聲如雷,蒼認真地點頭,再將眼神挪回對方身上時,卻正好見到棄天帝似乎是無意地將頭偏轉了,情不自禁地說:“……藺師哥、師嫂到來封雲社,蒼也安心了……”

看似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隔了片刻,卻仍是點了點頭,卻又沉聲“哼”了一聲,才說:“與我無關。”隨後頓了一頓,扭頭說:“今晚,跟我回家……?”


“無雙,走吧……”

散戲之後,本來是要一起去便宜坊慶祝藺無雙和練峨眉J城首演成功的,不過,棄天帝不宣而至,中途又將蒼找走,大家心裏也就多少有數了。此時返場結束,衆人也已收拾完畢,正要離開,卻見卸了妝換好衣服的藺無雙仍在椅子上等着,沒有要起身的樣子。衆人互相看看,赭杉軍走上一步,輕輕拍拍對方肩頭。

“等等蒼啊!”藺無雙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突然被打斷,回頭看看衆人一副將要啓程的架勢,又看看身邊的赭杉軍,理所當然地說道。

“蒼可能……要明天了。”雖然說得有些 雖然說得有些尷尬,不過,這話題在赭杉軍和藺無雙之間倒也不那麼難過了。

“再等等……”藺無雙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蒼應該會向大帥說明的。”

“藺師哥,你不知道,棄天帝那人霸道得很……”黃商子忍不住插嘴,“剛才前面夥計來說了,師哥已經陪着他出園子了。”

“嗯,雲染已經在那邊等着了……要不留個人在此等着……吧。”白雪飄也插言道,眼光瞥向天草和伊達了。

“白師弟,你和經理先去飯館,陪師妹在那邊點菜,我還想再等一會兒。”藺無雙轉身,認真說道,“萬一蒼回來,見到後臺沒人……不好……”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挑開一旁的門簾,蒼緩步進來,聽到了藺無雙的最後一句話,臉上自然帶着淺笑了。

“蒼師哥!”衆人露出喜色,異口同聲了。

“嗯……剛剛送走長官,便去給師哥師嫂接風慶祝吧。”蒼點點頭,而天草伊達已經跑去將他的大衣筒帽取來了。

“蒼。”走在路上,赭杉軍還是有些不放心,落下腳步,湊在蒼的身邊問:“……棄天帝……”

“……長官他,本來也有些公務待辦。”眉頭微微蹙起——最近的時局似乎又如同樹枝上的積雪,在時有時無的腳步聲中,不住地輕顫,唯獨不知什麼時候,便要突然落了下來。

……

“……我答應長官,等到這裏席畢,便往棄家公館去。”

封雲社之衆人今日難得歡聚,席上高談闊論,酒足飯飽才出了酒樓。然而立在門口,蒼看着面前雙向岔路,立定了腳步,慢慢說。

“啊?師哥……”黃商子一皺眉,“現在都過了半夜啊!”白天還比較繁華的街面上,冷冷清清,唯有酒樓門口挑着徹夜不息的燈籠,光芒投射在門口不知何時又落下來的一層薄薄雪花上,燈影搖動,光線中,點點雪塵,四周遠處黑漆漆無半點聲音。

“我既然答應,總不能食言。”

“既然有約,便不能爽了,黃師弟,你和九師弟去送送蒼吧。”藺無雙插話,已經走出數步,又轉身回來,“天這般黑,這裏距離不算近,莫要出了什麼事情。”

“這……藺師哥,這是讓大師兄去……”黃商子一皺眉頭,在他心中,棄公館並非什麼好去處。

“我去送吧。”孽角今日似乎一直有些心事,席上徑自喝酒,很少說話,不過他平常也是寡言,倒是沒幾個人注意了,“……黃兄弟和九方兄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不用!”九方墀一扯黃商子,小聲說:“送送又如何啊。”

“我……我不是腿懶,只是……好,我們去送。”其實還是有些擔心,不過既然藺無雙和赭杉軍都沒什麼意見,黃商子也不好說什麼了。

“……麻煩兩位師弟了。”蒼略微點頭,三人變了方向,循着路途,直奔南邊麟趾巷去了。



麟趾巷棄家公館內,棄天帝走進二層會議室之前,突然回頭,看着在自己身後端着茶杯的老管家。

“老爺,有何吩咐?”

“……晚上蒼來,讓他先睡。”

“是,老僕會照顧好蒼先生。”

棄天帝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說什麼,緩緩邁步走入會議室,只聽齊刷刷桌椅響動,立正敬禮之聲比之前更急促和壯烈了些,便叫從來不過問政事的戒神老者心中也是一悸了。

……

結束了軍務會議,棄天帝不知爲什麼又在桌前坐了片刻,等到手下將佐官員全都告退之後,正要起身,卻見戒神老者走了進來,臉上帶着點遲疑。

“老爺……蒼先生還沒到……”

實在是累得緊了,棄天帝點了點頭,看看外面窗棱上竟也積起了白雪,出了口氣,“不用等了。”說完這句,起身上樓。


昨夜的雪下得不大也不小,幾個鐘點也不過堪堪蓋過院內地上的磚縫。

這時天還沒亮,旁人都在熟睡,唯獨封雲社正堂上,藺無雙、赭杉軍同孽角尚在,惴惴難安地等着竟一走便是兩三個鐘點不見回來的黃商子與九方墀。

“赭大哥,藺老闆,我出去找找,找不到,便直接去警察局報案吧!”孽角心急如焚,在屋檐下走了幾圈,突然說道。

“先不急……路途遙遠,此時不歸,也在常理之中……”藺無雙搖頭,掏出懷錶看了看,“……再等三分之一個鐘點,到了三點半,再不回來,咱們三人同出尋找。”

“這……無雙,……”赭杉軍一皺眉頭,“……萬一。”

“他們三人一起,有甚萬一,也不至於一個都不回來,貿然出去,萬一再驚動了什麼好事之徒,豈不更糟。”

“可是……”見到赭杉軍也面露焦急,孽角更加急躁。

便在此時,一陣有些凌亂的腳步聲響,九方墀叩門聲音傳來。

藺無雙豁然起身,臉色倒比剛才還急了,慌慌張張跑過去開門,“師弟……蒼他……”

“……藺師哥啊,蒼師哥走到一半,說聽見金師哥的唱腔傳來,非要去找,我和黃師哥陪他走了一個多鐘點,勸他放棄,然而師哥便是不依……”九方墀頭上肩膀落了些雪,一路急急回來也顧不得彈落,“現在黃師弟陪着蒼師哥繼續找尋,我趕緊回來請藺師哥和赭師哥去說句話啊,蒼師哥他……怕是……中了心病了。”

……

“總是……不能放棄啊……”

輕嘆一聲,手指間纏繞着久違的冰冷麻痹,蒼坐在封雲社自己的房內,耳邊那隱隱約約透過冰冷了空氣傳來的一聲唱,似乎從未停止過,硬是被藺無雙和赭杉軍強拉了回來,蒼心裏無暇生氣,仍舊滿是歉疚。

“……蒼師哥……其實……”藺無雙和赭杉軍無言之時,墨塵音突然出聲了,“您聽得不錯……兩位師哥,確實是在那家茶館教人唱戲。”

“啊?”臉揚了起來,其實他也一直堅信自己聽得不錯,只是聞聲過去,茶館已經打烊。

“……我,也是幾天前偶遇……”墨塵音低頭,“……紫師哥還在生氣,金師哥……”墨塵音話說到一半,不知如何啓齒了,若不是今日見到蒼找得苦,其實他真的不願說了。

“……他們,生活的可好……”

“清苦得很……金師哥說,若有機會,還是將他和紫師哥存在櫃上的戲份錢要走……”

“嗯。”藺無雙點了點頭,“那就塵音你明天辛苦一趟了……”

“……拿了戲份錢,便徹底要散了吧……”藺無雙話音未落,蒼便垂了頭,輕聲地插言,卻又強硬得讓所有人心裏一震。

“蒼,這是他們該得,你我沒有理由扣着啊。”赭杉軍聽得這聲嘟囔,渾身打了個冷戰,“而況現在他們急需用錢,怎麼也不能不給……”

蒼搖搖頭卻又強迫自己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塵音……”藺無雙愣了愣,嘆說:“明日你取十塊大洋,給兩位師弟送去,就說,沒得到機會開口,這是你自己的私房錢,叫他們先救急。”

“……好。”都明白藺無雙的用意,也要體恤蒼的心情,衆人也就不再多說了。

“蒼,這樣處理可好?今天晚了,你趕緊睡吧。”看着對方面頰還留着凍紅,藺無雙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赤雲染已經做好了三碗揪片湯,伴着些鹽醃雪菜端了進來,“蒼師哥,黃師弟、九方師弟,在外面凍了那麼久,吃碗熱的暖暖身再睡吧。”

“哦,多謝師姐。”黃、九兩人早已筋疲力盡,端過湯碗,狼吞虎嚥起來。蒼亦低頭吃着,突然擡起頭來,說:“衆位同門,我想……能不能給五色妖姬贖身……”

“啊?!”此言一出,衆皆驚愕。

藺無雙愣了半天,才要說話,而身邊其他人卻已搶在他前面說:“師哥,不可啊!”

“有何不可呢……你們既然……能容我去棄公館……便更應能讓金師哥將喜歡之人帶來班子裏吧……”

“師哥,這這……我們……”黃商子急得張口結舌,最後終於一賭氣說:“師哥,其他的先不論,單說錢的事,上次救赤宵練,一條人命,我沒有二話,此次,給那姓金的贖相好的,我可不答應!”

“……我……大家若不答應,我也不勉強……我自己尚有存款,明天便請經理去……”

“蒼!”赭杉軍怒急,聲調也高了,“別的不說,第一樓老闆是薄紅顏啊!她是曌雲裳死黨,如今和她談此事,你……你是想再來一出千佛山麼!此事萬萬不行!”

“赭師哥……金師哥因與我有了爭執,他出走……我要負責……他既然能爲了那女子出走,想來也是真心喜愛啊……”

“蒼……”藺無雙苦笑,“此事不是能或不能,而是實行困難……日後相處更難……容大家靜下心來慢慢商量看有無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如今天實在太晚,還是都休息吧。”



“朱武……”

昨天睡得晚了,早晨起來一直有點頭疼。而事務多忙,倒也容不得棄天帝有餘暇想些別的了。而上午十點之後,第一波的公務過去,看着來自己辦公室領取公文的兒子,棄天帝突然一愣,出聲將他叫住。

“父親!”

“去看看蒼……”

“嗯?父親是讓孩兒去封雲社?”

“現在就去!”

“是!”放下懷中大摞公文,朱武撓着頭出門了。


“蒼,蒼!”

在巷口下了車,跑進去,推上封雲社大門,很訝異今日竟沒有閂着了。前院沒有人,朱武一面走,一面揚聲招呼着,快跨進二道院子時,卻見是白雪飄跑出來接上自己。

“朱武少爺……蒼師哥發燒了……”

“啊?”愣了愣,才嗅到飄散在院子裏的藥氣,這時後面練峨眉端着藥碗過來——剛才正在濾這藥湯,實在無暇迎接。朱武尚不知面前這落落大方的婦人便是昨日在戲臺上瀟灑出衆的老生,有點詫異地先給她讓了路,隨後也跟着走入蒼的房間裏。

“朱武少爺?”

蒼昨天躺下之後便覺得有些不舒服,今晨想要起來卻是無論如何沒有力氣,迷迷糊糊躺着也分不清是睡是醒,而旁人知道他昨天累了,也一直沒有過來打攪。直至藺無雙等了半個上午,要將心中想法再同他聊聊,才過來敲門,覺得不對,立刻請了郎中來。

“蒼……怎麼了……昨天不是還好?”朱武來不及和別人打招呼,湊到床邊問道,不過等不到回答,便說:“父親叫我來看看你……原來真的是……”

“……爽約未去府上,請朱武少爺替我向長官致歉。”

“不算什麼,昨天父親也幾乎徹夜辦公,並沒有專門等你的。”朱武揮揮手,直起腰,“……請大夫了麼?我去請?”

“多謝,方才已經請過郎中了。”赭杉軍回答,此時藺無雙已經將蒼扶坐起來,從妻子手中的碗內盛出藥湯,餵給蒼喝下。

此情此景,朱武看得有些發癡,猛然醒轉,問:“這兩位便是……”

“在下藺無雙,閣下便是棄大帥的公子,朱武少帥吧?久仰大名。”藺無雙等蒼將藥喝下的功夫,擡起頭來回答。

“彼此,彼此,我這裏也是久仰了。”朱武客氣了一下,“情況這樣,我便去回報父親了。”

“嗯,您請便,這邊不挽留了。”赭杉軍說着,送朱武出門了。

“藺師哥……”朱武來過之後,蒼其實也安心了,喝了藥湯,慢慢躺平,看着仍坐在床邊凳子上的藺無雙,“我再躺片刻,應該可以下地,下午的戲……”“我再躺片刻,應該可以下地,下午的戲……”

“我們已經決定【赤壁之戰】正好有兄弟班的來幫忙,……本來也沒你的戲份。”藺無雙輕鬆回答,“躺上一天吧,昨天拉着你的時候,就察覺你一身大汗,這樣天氣,不生病才奇怪了。”

“……抱歉了。昨天是蒼任性……”

“……以後有什麼事情,先回來和大家商量,不要一個人擔着……難道是我和赭杉還不足你信任?”藺無雙見蒼漸有起色,當下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練峨眉收了藥碗,也將門帶上離開,屋內僅剩兩人而已。

“並非如此……”臉上露出些惶急,“只是,那唱腔來得突然,我唯恐失去兩位師哥的下落……”

“……我已經將錢給了塵音,讓他送去了。”藺無雙輕輕嘆了一聲,“昨天,赭杉和孽角將最近之事說給我聽,蒼,此事當真不怪你啊。”

蒼搖了搖頭,“……但是兩位師哥,總要勸回……否則,我走了,封雲社便連旦角都沒,要如何維持下去……”

“……蒼,你走之後的事情,我來想辦法……”藺無雙認真說道。

“……唉。”一個念頭倏忽一閃,蒼頓時心頭一顫,搖搖頭,閉目不提了。

“你歇着,我們吃飯之後便去園子了。”藺無雙見話題一時難有進展,也只得起身,開門出去。卻見雲染正端着午飯立在門外,見到自己時,不知爲何將頭一低,道聲:“我把蒼師哥的午飯端來了。”隨後急急進屋了。

……

吃過午飯,封雲社衆人收拾停當,正要出發。卻聽得巷子裏一陣清晰的汽車行駛的聲響越來越近,終於停在門口。

“蒼……還好吧?”不出所料,朱武從前面下來,看到立在門口的衆人,急急問,“父親命我來……問他一句話。”有點詭異的語氣加上輕鬆的神態,倒叫旁人還不那麼擔心了。

“朱武少爺,我在……”

蒼穿了長衫外套,本來是說覺得身體清爽了些,要跟去園子監場的,不過慢了幾步,卻正好遇到朱武進來。

“蒼……父親讓我問你:你是留在封雲社等他派醫生來,還是現在上車去公館就醫?”朱武這次倒是爽快中還帶着點急躁了,問完話,先是回頭看了一眼停在門口的轎車。

問得突然,一時矇住,不過這點停頓還算不上遲疑,蒼便回答:“……我上車。”

旁人沒說什麼,朱武已經回身拉開車門,天氣冷了,車窗上都拉着簾子,車內黑魆魆的,好像一個深洞。蒼閉了眼,坐進車內,在車門關上的一剎那,竟是一把被人樓了過去。

“……還有點燒。”棄天帝輕輕摸摸倒在懷裏有點嚇呆了的蒼的額頭,吩咐前面已經在駕駛位落座的朱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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