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場 封雲社D

儘管全國風雲色變,然而在J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在平民百姓眼中除了今日不期而至的一場大雪之外,並沒有什麼變化。

舊曆十一月初一,已經是西曆一年的最後一個月中了。

雪花不緊不慢地飄了半宿,到昏昏欲睡地人們終於起來時,還沒有一點點要停下地樣子。遍地白皚皚的積雪鋪平,竟是比頭頂灰濛濛的天空看上去還要明亮些。便這樣,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輕輕的踏雪聲、單調的掃地聲和偶爾路過的稀少的轎車顯得有些急躁的喇叭聲也不能讓人清醒多少,街面上直到中午太陽終於露頭時,才漸漸顯出了溼漉漉的本來的顏色。


“蒼日,多謝你……”

從大禮堂出來,蕭中劍看看旁邊眉毛上已經着點水珠的朱武——原定在西洋教會的除夕前夜即所謂的“聖誕節”前夜上演的文明戲,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今天上午,蕭中劍借了學校開會用的禮堂,召集全體做這臺戲第一次的正式彩排。

“哈哈,應該的!”朱武帶上皮筒帽,“我應該謝謝你讓我參加這麼有趣的活動。”

“……抱着男人談情說愛其實很彆扭吧……”還在回味着自己和這個人的那幾場情意綿綿的對手戲,蕭中劍走下臺階時,又想起第一次對臺詞,話到情濃意切之時,朱武頻繁笑場地情景,笑着問。

“其實……也沒覺得多麼……彆扭……演戲的時候,這些事就全忘了。”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朱武暗暗吐了吐舌頭,差點把“彆扭”說成“稀奇”,“其實……就和蒼是一樣的吧,無非做戲而已,也沒覺得赭大哥或者小白和蒼對戲的時候有多彆扭啊。”

“……也對。”莫名有點失落,蕭中劍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地表情,隨後又說:“說到這裏,我恰好要去封雲社的。蒼大哥讓我改寫的劇本又完成了一部,也正好他的唱片也問世,他說要送你我……一起去吧?”

“呃……我怕是不能。已然曠工半日了,下午得去辦公室露面。年底其實是很多事情要做的。”朱武只得搖了搖頭,確然也不是假話:講武堂的籌備已經成熟,正在準備以第一期短期軍官進修班的各種開班事宜。

“啊……沒什麼妨害吧?”因爲自己是學生,蕭中劍有時也會忘記並非所有人都擁有如同自己一樣的自由,更是經常想不起來“蒼日在一家德國洋行找了個翻譯兼祕書的工作”這件事。

“沒大妨害的。那……外國老頭兒很開明,不要求我在什麼時間一定在上班,只要他交代的工作我按時完成就好……嗯,其實大抵晚一兩天也是可以。”朱武慢慢解釋,最後又加上一句:“不過,也不好叫他等太久,畢竟有些工作,對他來說也是也算大事。”

“嗯,這樣通情達理的老闆,不能辜負了。那我自己去。”蕭中劍微微一笑,蒼日這傢伙家道殷實,這洋行的工作在蕭中劍眼中,無非是闊老爹暗中安排,給自己兒子找了個地方無聊解悶省得四處閒逛惹事而已。

“對啊,所以我下午要去努力工作了。蒼的唱片你幫我收着,明天我去找你。”

“好。”點了點頭,已經走到了皇華館的門口,朱武招了招手,叫來洋車,目送着蕭中劍向着南崗子去了,才縮了縮脖子,向着其實隔了不遠的天波別業走去。


直接回大明湖邊的天波別業,剛剛進門朱武竟有了好像入了戲園子的錯覺了。

【卷長袖把花鐮輕輕舉起,一霎時驚嚇得百鳥紛飛。這一枝、這一枝花盈盈將將委地。那一枝、那一枝開得似金縷絲絲。甚鮮豔、甚鮮豔似此朵含苞蓓蕾……】

蒼所唱的【嫦娥奔月】竟是依依呀呀從二樓起居室內飄了下來,朱武愣愣,奔上去,果見房間正中放着一臺嶄新的臺式留聲機機,唱針下的黑膠唱片正勻速轉着。而D省大帥坐在靠近窗口的沙發上,輕輕閉着眼睛,一手支頰,一手在腿上拍着板眼。

“回來了?”

見父親聽得專注,站了片刻本想悄悄離開,不過才一轉身,棄天帝便出聲了。

“是……”

“明天,我要再去一次南部……”

“啊?”朱武愣住,“父親,可是南方戰事有了變化?”

“玄貘已敗,兩廣有一半已經歸了北伐軍了。”棄天帝慢慢點了點頭,彷彿在說什麼演義小說一樣,“另一半也是早晚之事。”

“……是。”朱武挺直了腰,神情嚴肅了起,“……父親是要向南邊調軍麼?”

“暫時不用。南邊的兵力早就補充完畢了……”

“啊?那誰帶兵?”

“哈,……我回來之後,要直接參加講武堂的開學典禮。”

“是!”雖然沒有穿着軍裝,不過有了這一時期的歷練,朱武遠比剛回來時更加能分清棄天帝那幾乎永不改變的帶着些嘲諷和事不關己的語氣說出來的,究竟是命令還僅僅商量而已。

“下樓吃飯!”坐了一會兒,唱片轉到盡頭,棄天帝起身,嫺熟的換了第二張放上,便在一片鼓點胡琴聲中,慢慢下樓了。



“師叔!你看見大帥了麼!”

蕭中劍剛剛跨進封雲社的院子,便聽見伊達拉着白雪飄這麼問。

“大帥應該在蒼師哥屋裏吧!”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此“大帥”非彼“大帥”,蕭中劍此時的反應一定是轉身而出,義憤填膺地給《每日新聞》投稿:“黎庶塗炭風雪城,大帥醉臥溫柔鄉”了。

“蕭少爺!您來了啊!師哥在裏面呢!”回答了小孩子的問話,白雪飄一擡頭便看見了立在門口的蕭中劍。

“好,打攪了。”略微點頭,蕭中劍直接走向了最後一道院子。雪花還在零零星星地飄落,不過藝人都勤快,院內的積雪早就打掃乾淨了。剛剛跨進院門,便見到伊達從蒼的房間裏抱着一隻竹籃子出來,微微一瞥,果然只看見一對黑色的小尖耳朵在寒風中抖了抖。蕭中劍趕緊走了幾步,趕在蒼沒關門前,打了聲招呼。

“蕭少爺。”因爲是說好了的,蒼也不驚訝,“快進來!”說着轉身從門後的盆架上,拿了一條幹淨的手巾,遞給蕭中劍,讓他擦擦頭髮及肩上的雪花。

“蒼大哥,這劇本,我又改了一部……嗯,最近忙着文明戲的事情,倒是拖延了。”打開書包,將謄寫整齊的文稿取了出來。

“多謝……真是麻煩您了……”蒼雙手接過,只覺得手裏沉甸甸的。

眨眼間,已經是十一月了,這樣算算,不過一個半月多一點之後,自己便和這稿紙上的詞句無緣了吧,蒼這麼想着,竟不敢翻開面前也許一輩子都不屬於自己的劇本了。

“不算什麼,整理文字,也是我的愛好……”蕭中劍慢慢點了點頭,雖然不能體會蒼此時的心情,可是知情之人,總也不會說出“期待上演”這樣的傻話來。只是這一刻,靈光一閃,便悟出了,蒼是想在離開前再做些什麼事情的願望來,頓時心中一熱,說:“其他曲目,我會努力。”

“不急……”蒼慢慢搖了搖頭,拉開抽屜,取出一摞還沒拆過包裝的唱片來。“這是新出的唱片樣品,只在幾家書店試售,若要正式發行,恐怕還有一段時間……其實,我們也只是出力,算是借花獻佛吧。我和師哥、孽大哥都各有兩張,也有三人同臺的……”

“多謝,多謝!”蕭中劍急忙站起來,“蒼日今天有工作,否則也是要來的。”

“哦……那他的那份……”

“我一起帶回去。”

“好……”蒼猶豫了一下,“蕭少爺,還有個不情之請……”

“蒼大哥請說……”

“……蕭少爺可知道哪裏有能放唱片的那種……留聲機可租用的,同門都想聽聽,但是……我們沒見過……”

“這……我去看看,若有閒置,幫蒼大哥借一臺吧。”心裏有點酸,但是既然蒼開口是“租”,只怕自己也是能令他妥協到“借”吧。

“多謝。”蒼微笑着點了點頭,其實他也曾動過念頭去找朱武,然而想到此事若被棄天帝知道,只怕會立刻送一臺給自己,倒叫大家都尷尬了。

“對了,蒼大哥,我想向您借些那文明戲中出現的劇目的旦角行頭……”

“嗯?登臺用的麼?”

“是……嗯……不用太多,有外衣和頭面便好……”

“好,跟我來。”蒼說着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師哥,師哥!”

正在庫房開箱給蕭中劍試裝,去找黑狗兄辦事的墨塵音和翠山行回來,竟是迫不及待地找他。

“我在此……”略微點頭示意,蒼開門出去。

“師哥啊,大喜事啊!”墨塵音滿臉喜出望外,難得用這麼興奮的聲音說話。

“嗯?”

“藺師哥,藺師哥有消息了啊!”揮揮手中的一封信,“藺師哥給你的信,不知怎麼寄到黑狗兄哪裏去了!”

……

“藺師哥信中說……”蒼坐在正堂讀信——因爲今天是休演,大家各自張羅,這個時候人不是很齊:金鎏影照例不在;孽角似乎是帶着兒子女兒出門玩雪去了;另外黃商子和九方墀拉着幾個龍套和絃師出門喝酒。故此,其實在場的也只有赭杉軍、墨塵音、紫荊衣、翠山行、白雪飄、赤雲染以及愛染嫇娘幾個而已。蒼拆了信,邊看邊說給大家聽,“大嫂那邊的那家前年被軍閥抄沒了……所以也沒有力量再來找麻煩。他們本想便來找咱們,不過失了音訊……最近,才……才……看了報紙,知道咱們在J城。”

蒼的聲音慢了慢,想不到,自己和棄天帝的事情傳得這麼遠。藺無雙信中他沒有念出來的部分,皆是在痛斥報紙造謠,安慰蒼的言辭了。

“無雙師哥要來?”赤雲染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驚喜。

“嗯。”蒼點點頭,將信收好,“師哥說,他們已經動身,只是路上不太平,說不好什麼時候才能到了。”

“能來就好!”赤雲染笑得開心,感慨說:“藺師哥走了快五年了啊!”

“是啊。”蒼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微微偏了偏頭的白雪飄,“……藺師哥和練小姐已經結婚了。”

愛染嫇娘側頭問赤雲染:“妹妹,這位師哥是……”

“他叫藺無雙,原來是在封雲社當家唱小生的……嗯,練姐姐原是旗人的小姐,是票友,女老生也是唱得極好了!”

“……怕是還有得等呢,大家去吃飯吧。”白雪飄聳了聳肩,轉身出門了。

赭杉軍肩膀一動,本想追出去,但還是忍住了。扭頭看了蒼一眼,“……蕭少爺剛才來了吧?”

“啊!”突然想起蕭中劍還在倉庫試衣服,蒼臉上也難得露出些驚慌,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啊!是……是……是他!”

吃過午飯,被伏嬰師一個電話從天波別院叫到麟趾巷,誰料趕到的時候,找他人的已經不知去向,朱武便想起找任沉浮開了資料室,看着對方遞給自己的人事檔案,驚到說不出話。

“嗯……”正忙着收拾大帥路途上需用的材料,任沉浮也不多話。

“他……不是狂犬病……”

任沉浮從朱武手裏抽出文件,又收了起來,才隨口說:“吞佛這個人,早年閒着無聊蒐集了很多名人大佬的私密醜聞,當時如果大帥不說他死了,只怕上至天地兩人,下至J城裏的小商人,全都不得安心。”

“那也……”朱武撫額,此事發生時,自己還在定州府太學主家裏逗着那剛剛滿月的小嬰兒,具體情況不知,所能想到的,也只有問一句:“……黥武知道麼?”

“黥武當然不知道……”任沉浮揮了揮手裏的卷宗,指着上面的密級道:“少帥,這個案卷是大帥特批只有您可以查閱的……”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出去的。”腦子有點亂,朱武突然想不明白父親究竟還有多少事瞞着自己了。

“表兄!”資料室未經許可不得入內,雖然從虛掩的門邊聽到了朱武的聲音,也知道他約是知道那件事了,伏嬰師也只能站在外面。

“伏嬰麼?這就出來!”心中倒是還算想着早點把今天的工作了結,朱武也漸漸勤勉起來了,跨步出門,看着伏嬰師手中之物,“咦?你手腳倒是快……”

“嗯……赭老闆的唱片初版,小弟剛出去買的。”伏嬰師一笑,“蒼老闆和孽老闆單人的那幾張我想舅父那裏一定有,我也不一定非收藏不可,囊中羞澀,所以只買了部分……”

“先聽聽,先聽聽!赭大哥的我還沒聽,父親書房裏有臺留聲機!”根本不聽解釋,直接推着人上樓。


舊曆十一月初二。

爲了把之前落下的工作補回來,和伏嬰師在辦公室熬了半宿的朱武睜開眼睛,已經是十點多了。D省大帥早就出發,倒是從來也不需他相送。

洗漱完畢,慢慢下樓,已經聽到伏嬰師辦公室裏傳出【珠簾寨】的唱腔了。朱武聳聳肩,想不到這個表弟還真是囂張到把大帥書房那臺嶄新的留聲機搬來樓下的辦公室邊聽邊工作。不過,他早已習慣讓伏嬰師上午整理文件,下午或晚上自己再回來簽字這流程,倒也不在意。況且即使聽不到唱片的聲音,和簫中劍的約會倒也是不曾忘記,跑去餐廳吃了塊蛋糕,便穿着自己那件全毛大衣出門了。

雪早就不下了,大多數的街道和有店鋪或者開門之處,都被居民掃得乾淨,只有個別荒僻的小巷或者街角還堆着灰色或者花白的積雪和冰渣。不過地面還是潮溼泥濘,朱武叫了輛洋車,揣着手向着幾乎可以算是自己家的那間公寓去了。

“蕭……我……!”

如日常一般推開門,只是今天多了低頭在門口草墊上擦鞋的動作,再擡起頭來,竟就見到屋內展開的各種錦緞衣服中間立着一個一身戲服宮裝的大美人,朱武愣愣,雖然蕭中劍臉上沒有上妝,不過他還是看了半天才認出本人。

“……蒼日,把門關上……”

看着蒼日瞪着自己好像傻了一樣,蕭中劍慢慢回了神,從水袖中費勁的擡擡手說。

昨天從封雲社借了三套戲服回來,今天等朱武的時間,便都抖了出來展平,同時也正嘗試自己穿戴。服飾繁瑣,沒人幫忙倒是有些困難,才剛剛整理好了一身,便被對方撞了個正着。

“好,好!”

眼神還是捨不得離開,朱武從背後將門撞上。

“蒼大哥借我的行頭,幸虧戲服寬大,我又只是披外袍,不然怕是有點瘦呢。他的身材真是……”蕭中劍抖抖袖子,“……不過,這件宮裝,我怎麼沒見蒼老闆上臺穿過……蒼日,你……沒事吧?”說了一半,看見朱武還是眼睛發直,連從衣服下面鑽出來,跌跌撞撞跑過來撲衣角的小貓狗不理都不理,蕭中劍心中一緊,脫口而出問:“你家……又出事了?”

“啊?沒……這戲服,你穿也很……很合適……”本想說美,卻又覺得不妥,然而話說出口,覺得“合適”也不妥當了,蕭中劍並非戲子,這麼說話,若是遇到別人只怕便要發怒了。

“嗯,合適就好。總怕穿上不倫不類……不過,你剛才那表情,倒是很入戲啊。”回想蒼日剛才的表情,倒是和自己劇本最後定稿時,男女主角初遇的場景出奇合拍了。

“嗯……下午還彩排麼?”距離上演已經不到十天了,朱武其實也有些惴惴了。

“今天不了,昨天彩排,發現了些問題,今天先讓大家回去各自練習。”

“哦,那……我還能幫什麼忙?”

“嗯……蒼大哥說想讓我幫忙借臺留聲機,我想起禮堂後臺有一臺,跟管理員說好了,下午他上班時去擡,狗不理叫你呢,抱抱他。”

“哦,那現在呢?”問話的時候,終於彎腰把狗不理抱了起來,任由它叼着自己的指頭磨牙。

“幫我試試這幾套……時間緊,我得看看換裝用時……”蕭中劍看着面前林林總總的衣飾,只覺得有些棘手了。



“蒼,蒼!”

從洋車上抱下只用一塊舊幕布裹着的留聲機,朱武氣喘吁吁地敲着封雲社的大門,等了許久,才想起現在大概都已經上戲去了,吐了口氣,再用力敲敲,才見赤雲染出來開門。

“朱武少爺?”赤雲染剛剛讓兩個孩子午睡,見到來人有點驚訝,“……您,好久沒來了啊。”

“哈,最近忙,雲染,門開大點,有好東西啊!”一面說着,又彎下腰去,抱起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時髦玩意兒。

“這是……”赤雲染有點擔憂,彷彿是害怕朱武又給戲班子帶來什麼奇怪的麻煩了。

“蕭中劍給蒼借的留聲機,放唱片的,我給送來了。”

其實蕭中劍本想一起來,不過剛到了後臺,便被做佈景的社員抓了去,所以就只好讓朱武單獨送來,倒也省了身份被戳穿的麻煩了。

“哦……多謝……”赤雲染扶着門慢慢後退着,雖然還在琢磨從來沒一起出現過的朱武和蕭中劍怎麼會有了什麼交情,不過心思馬上就集中在那裹着幕布形狀奇怪的玩意兒上了。

“放哪?”留聲機對朱武來說並不算太沉,便也不放下,立在院內左右看看。

“這……放後面正屋吧。”連忙後退,又推開第二層院子的大門了。

“行!”

……

“好了,我放下了。先回去了!”

朱武喘了口氣,接過赤雲染遞給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這大喇叭怎麼用?”揭開了幕布,看着那形狀奇怪的洋玩意兒,赤雲染一頭霧水,“落了好多土啊,我拿塊布擦擦,沒事吧?”

“啊,沒事!怎麼用……就是搖把手然後把唱片放上去就好……”朱武站起來,“蒼的唱片呢?給我一張,我放給你……”

……

【西施女生長在苧蘿村裏,難得有開懷事常鎖雙眉。……】

幾番折騰,當蒼的唱腔從那銅紅色的大喇叭口裏傳出來時,外面竟是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封雲社麼?你們這是不是有個叫金鎏影的?他在第一樓裏打架,已經被帶到警察廳去了,你們趕緊找個管事的去看看。”



散了戲,衆人在夜幕之下急急趕回封雲社的時候,朱武早就回去了,只剩下無語的白雪飄和惴惴的金鎏影坐在堂屋等着——


當時聽到消息,赤雲染頓時嚇得夠嗆,情不自禁看向也跟出來的朱武。她和朱武算不上熟稔,然而此時眼中的神情也是欲言又止的求助無疑了。

“雲染別急,沒事!”朱武聽了這消息也先是一怔,不過這種事對他而言本不是什麼麻煩,“關好門戶,我去找蒼他們商量!”說着已經開門出去。


“……這。”已經扮戲的蒼聽了這消息,大抵真的是因爲時過境遷,又是由D省少帥轉述,竟是並沒有如當初赭杉軍被鋪之時那樣驚慌了。

“蒼,你們找個人和我一同去,我去把金師哥保出來!”朱武不忍見他爲難,直接說明了一路上已經打定的主意。

“嗯……”其實這個時候,思緒才漸漸亂了起來,不過有些話無論是對朱武還是其他睜大眼睛看着的同門,大抵是說不得的,環顧了一週,“小白,你今天不上戲吧……“

“好,我去。誰叫只有我閒呢。”白雪飄的話語裏帶着些別的含義,蒼只能先裝聽不見了。



“師哥!”聽見衆人回來,白雪飄忙站起來出屋開門,“金師哥已經接回來了,朱武少帥下午還有事,便先走了。”

“好。”點了點頭,已經跨進門檻,看着慌慌張張站起來的金鎏影。衣服應是已經換過了,只是額角嘴角還帶着些淤青,眼中佈滿紅絲,看來無論有否還手,打架還是打了。

“金師哥……你……究竟發生何事了?怎會在第一樓打架?”

“我怎麼知道啊,”金鎏影一臉委屈,“昨天不是休演,我又和那幾個不成器的朋友去喝酒,誰知便醉倒了,醒酒之後已經是上午,急匆匆往舞臺趕,路過第一樓的時候,裏面不知什麼原因打了出來,便將我也裹了進去……真是,無妄之災啊!”連連攤手,才叫衆人看見自己手背上裹着的紗布。

“嘖,真是無辜受災麼?”

紫荊衣哼了一聲。而其實在此之前,孽角想要說話,卻被早有準備的赭杉軍攔住了,輕輕拉着他手腕,搖了搖頭。

“荊衣,你這話什麼意思,當然是無辜了。”

“哈。”紫荊衣不再說什麼,“既然回來,便沒事了。至於向帥府道謝之類的瑣事,有有勞蒼班主了。”說着,終於看見了放在一旁桌上的留聲機,“這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了?”

“哦,這是上午朱武少爺送來的留聲機,放唱片的,說是蕭少爺借的。”赤雲染連忙接口。

“師姐啊,其實我看半天了,怎麼用啊?”白雪飄倒是沒說假話,現在看來沒事了,便終於按耐不住湊了過去。大家也就將這件插曲拋在腦後,都開始圍攏過去,聽赤雲染講解留聲機的用法了。只有蒼,立在圈外似乎想了許久,終於還是說了一句:

“我先去睡了,大家也早點休息吧。”隨後,一個人轉身進屋了。

屋外,那聲音竟是自己的麼?蒼坐在床邊吐了口氣,原來,聲音……自己聽到的,永遠和旁人不同啊。這麼想着,竟又念起棄天帝脖頸上那可怖的疤痕來。

又熱鬧了片刻,衆人也都各自去睡,剩下幾人便收了攤子,也都回屋歇息。

“赭大哥,您方才爲什麼攔着我?”

孽角吹熄了兩張炕中間桌上的蠟燭,躺下才問道。

赭杉軍沉默了一會兒,“……我先跟蒼商量一下,找個合適的時機吧。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你當時說了,也……”

“擔心蒼班主承受不了麼?”

“……這個時候,他真的不想讓任何人出事……”

赭杉軍突然頭疼了起來——雖然不想被問,然而孽角還是問了出來:“……要瞞到什麼時候呢?”

“我……也不知道。”手重重按在額頭上,赭杉軍搖了搖頭,“但是……我覺得……應該不會很長時間……”

“……是指……金老闆,還是……”

“……我也……說不清楚。”閉了眼,雖然蒼什麼都沒說過,雖然……不過有些事,還是不用說清楚比較好吧。



“表兄睡了麼?”

“沒!”幾乎是立刻跳起來去開門,因爲朱武也一直有些事想和伏嬰師商量。

“表兄……你今天下午去了警察廳?”伏嬰師臉上基本沒什麼表情,特別是沒有那朱武早就習以爲常的冷笑反而更叫他緊張。

“是……我保了金鎏影出來。”

伏嬰師出了口氣,面對對方坦言,便也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表兄,我覺得以你少帥的身份,這事做得欠妥當。”

“我知道……但是……”

“……您一定要幫封雲社的話,也可以先回來同小弟商量,派旁個人……哪怕小弟私下去一趟啊……”伏嬰師慢慢搖着頭。

“是……我當時也是着急……伏嬰……這事很嚴重?我覺得這是應該做的事啊,警察廳辦事你也知道啊,沒人打點,小事也都變大事了,況且我也沒有用權勢壓人啊,確然是調解之後,又賠付了對方醫藥才將人保出來的啊。”

“……少帥,因爲您是少帥,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不想這麼簡單啊,特別是這個時候……”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和身份有什麼關係!和時間又有什麼關係!”

“那金鎏影是喝醉了酒同旁的人爲了個青樓女子爭風吃醋……這種事,少帥你去幹涉……有點自降身份……也有點……”

“你究竟想說什麼!”朱武有些不耐煩了。

“您出入警察廳的時候,有記者照相吧?”伏嬰師輕輕擡了擡手,意思是實在不想和朱武爭吵,索性直入正題。

“這……有啊,莫名其妙有很多……”被問到這個,自然一怔——其實朱武也一直在迷惑這點,又不是父親或者是蒼,爲什麼偏巧警察局門口便就有這麼多記者。

伏嬰師眼神閃了一下,就更加確定事不尋常了。


第三十三場 商樂舞臺A

舊曆十一月初三,今天的早報,似乎又是因爲什麼原因推遲,竟是聽不到平常那走街串巷的報童喊得有些心煩的“號外”聲了。

“太過分了!”出門買報紙的黃商子回來,將寥寥幾張紙往桌上一摔。

“怎麼了?”赤雲染和愛染嫇娘已經做好了早餐,九方墀兩隻手端了四個碗進來,往桌上一放。

“好報紙都停了,只有這破報在這裏胡說八道!”黃商子指指桌上的一份《每日新聞》的二版。


【本報訊,昨日將某戲班老生演員金某某帶離警局之人,疑似D省督辦棄某某之獨子。據本報訊:金某某系因昨日在第一樓內醉酒毆人,飛茶壺至人輕傷被捕。又有傳聞,棄某某同該劇團班主蒼某某關係曖昧?】

九方墀探頭過去,一字一字的唸了出來。

“什麼話啊!”黃商子氣得直喘。

“莫生氣了……”後面師兄弟陸陸續續進來,白雪飄拿起報紙看了看,“《每日新聞》一直就是和棄天帝作對,更不惜胡說八道,登些匪夷所思的文章,大家都是當說書的看呢。沒人信的……不過,別家報紙都沒出來?莫不是又出了什麼大事吧……”

這時,大家陸陸續續都進來坐了。

金鎏影聽到大家討論,也只當沒有聽見,倒是紫荊衣碰了他一下,說:“報紙上說你拿茶壺把別人砸開了,有這回事麼?”

“胡說啊,沒有的事,報紙就愛編這樣爭風吃醋的花邊新聞。”說着,抓了一個饅頭,塞進嘴裏。

“……此事過去,不用理會了。”蒼慢慢坐下,淡淡說了一句。

中午,當寫滿南方戰局的早報姍姍來遲,這一條不痛不癢的小新聞,更引不起大家注意了。


“蕭,來看,玄貘恐怕守不住兩廣了。”

中午下了課,冷醉匆匆趕去吃飯的時間,竟發現路邊才剛剛有報童出來賣報,拿在手中,竟全是些時局戰事的新聞。看了一半,擡頭向着坐在餐桌對面趁着上菜的間隙,還抓緊時間謄抄着劇本的蕭中劍說。

“嗯?”手中鋼筆停下,蕭中劍慢慢擡起了頭,“這麼快?”之前的消息一直都不確定,這一次倒是不知道是因爲棄天帝不在J城還是覺得戰事實在吃緊,竟是突然有了些報道,蕭中劍更有吃驚的感覺了。

“嗯,兵敗如山倒,何況玄貘雖然名義上佔了兩廣,其實也就是勉強維持而已……恐怕剩下的不那麼容易了。”

“然而,廣州軍實力便又擴充了……再下來,鄂皖之後,便是豫魯了吧,北直隸,關外三省,西北,西南……”冷醉這麼數着,也有點緊張了。

“擴充還是耗損難說得很……”

“也對……畢竟從南向北打,成功的例子幾乎沒有……”

“不過,江西沒什麼像樣的軍閥,盡是一幫烏合之衆的土匪……關鍵看皖系。咦?今天還沒見到蒼日啊。”

“嗯,可能是工作忙吧……”

這時跑堂已將一隻熱氣騰騰的炭火鍋端了上來,兩人也就不再閒聊,同時提起了筷子。


“伏嬰師!”

“表兄何事?”剛剛發了電報,正在整理手邊剪報的伏嬰師慢慢擡頭。

“是你……讓斷風塵派人進入各家報社,不讓他們出版早報的?”朱武有些生氣,明明昨天覺得他說話雖不中聽,仔細想想也還有點道理,沒想到一覺睡醒,就聽到了更加“仗勢欺人,爲所欲爲”的事情。

伏嬰師也不說話,直接把手頭上已經整理好的剪報推了過去,“表兄請看,這原本是印刷好了將要出版的各家報紙的頭版頭條……”

“嗯?”朱武接過,才看了幾頁就已經氣得滿臉通紅——

【戲子打架,少帥作保爲哪樁】、【愛屋及烏,貴妃光彩滿樂戶】如此等等,更有許多不堪入目言辭,配上朱武同金鎏影、白雪飄走出的照片,更加使人氣憤。

“這這……”朱武老書讀得不多,卻也突然想起哪位文質彬彬的才子閒聊時曾說過,“樂戶”似乎是妓院的代稱來着……

“還有……不是推測少帥同大帥嗜好相同,便是推測大帥將整個封雲社全包的言論……表兄若想,可以繼續看看您和金鎏影白雪飄的緋聞。”伏嬰師冷着臉,“大帥不喜干預報館巷議,但是惡語中傷總也不能坐視。我已聽聞,外省或有傳言,曌雲裳之死乃是蒼之唆使,大帥安排,只因爭寵失利……”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大帥眼中,只有蒼一人而已,少帥日後也一定掌握好了分寸吧。”伏嬰師心中其實已有些判斷,然而此時不能確定,也不便和朱武說起,“大帥不在,無人監督,少帥自己的行爲……要……再在意一些才好。”

“豈有此理,造謠可恥,信謠之人更是……”

“……吾倒以爲,許多事情,能知真相的只有少數,大多數人,無非是推己及人或者只是……隨着那世俗所謂的對錯善惡簡單劃分而已了。”伏嬰師說着,將剪報整理完畢,封入函袋,交給通訊兵送走了。

“你這是幹什麼?”

“……報紙停刊,並非小事,我已經電報大帥,現在將細節送去,解說緣由,聽候處置了。”


“大帥,J城急電!”

一天顛簸,在行轅下榻之後,棄天帝剛剛換了衣服,端起茶杯,任沉浮便已經走了進來。

“嗯……”棄天帝眼瞼擡了擡,才第一天而已,有必要如此?也不接電報,只是輕聲問:“什麼事?”

“……伏嬰師來電,情況緊急,他只好說服斷風塵,連夜出動,命城內十數家報紙今日的早報停刊,大帥……電報只說明瞭情況,至於來龍去脈,他說隨後會有公函。”

棄天帝繼續喝茶,也似乎是爲了想了想,等到潤了喉嚨才說:“……沒帶着朱武一起,是有點失誤了。”

“啊?”

“沒什麼……等公函到了再說。”慢慢放下茶杯,這時補劍缺已經將留聲機搬來,棄天帝擡了擡手,“西施吧。”



“伊達,天草,去看看前面怎麼這麼亂?”

聽到前面的人聲突然又大了起來,赭衫軍一皺眉頭,放下手中眉筆,扭頭叫着徒弟。

最近不知是衝犯了哪家的神祗,戲園子總是不得安寧,不是有人醉酒鬧事,就是茶房準備不周,得罪了客人。是以,今日再亂,赭衫軍心裏煩躁鬱悶之餘,也帶着些習以爲常的麻木了。不過這些小小紛爭左右也是小事。既然已經分心,赭衫軍便乾脆轉身擔心地看看坐在鏡架前發呆的蒼的背影——

金鎏影的事情也似乎就這麼不了了之的過去。眨眼便又是留不住地一天又一天。蒼靜了靜心,開始上妝。眼光從鏡中自己的臉上劃過,卻突然掃見背後牆上的日期表,赫赫然已是舊曆十一月初六了。心中卻好像有什麼大石頭堵着,靜不下心,算日子似乎已經成了本能,只是應該不是算不清而是強迫自己不要算,便是這樣,卻又好像一直知道,無論怎麼算,真的只有不到五十天了。

看着蒼這麼發着呆,竟連前面不尋常的鬧動也沒有反應,赭衫軍忍了一會兒,終於是要走過去探問的。這時,天草和伊達卻回來,拉着他爭先恐後地說,前面騷亂乃是因爲夥計給客人上錯了茶,導致爭執,不過已經被店裏的人勸出了。

“蒼,蒼……?”點了點頭讓小哥倆去燒水之後,卻見蒼終於已經轉過了身面對自己,可是看那眼神卻又好像什麼也沒看。

“啊?”眼神終於從牆上的日曆上挪了下來,停在穿着水衣子,已上好了妝的赭衫軍臉上,“師哥,何事?”

“……前面沒事,尋常衝突而已。”赭衫軍定了定,其實也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

“……上錯茶?”眼神一閃,蒼似乎又鎮靜了起來。

“是啊,是啊。”突然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經理?”蒼、赭兩人同時回頭——黑狗兄最近似乎忙着明年的合同事務,東奔西走,少來後臺,不過今日出現,確然便帶着喜氣了。

“我過來時正好趕上了,剛才問過園子老闆了,生意人的事而已。那客人之前多喝了幾杯,已經被朋友勸走了,幾位老闆不要在意。……這個,幾位老闆都在啊……孽老闆呢?”數了數後臺的人頭,黑狗兄察覺了異樣。不過,孽角是黑狗兄的遠親,據他自己說還小了一輩,是以封雲社的人從黑狗兄嘴裏聽到“孽老闆”這個稱呼,總覺得好笑。

“咩咩早晨起來有點咳嗽,孽大哥陪着師姐抱她看郎中去了,怕是晚點來。”白雪飄說了一句,這時唱開場曲子的愛染嫇娘已經將要出場了。

“哦哦,孩子要緊,孩子要緊。孽老闆一向言而有信,無妨的。”黑狗兄笑笑,“那我便先將這好消息說了吧,商樂舞臺!明日請大家去一趟,踩踩臺子!”

“哦!黑狗兄,這合同難道你已經……”聽到這話,後臺人人精神一振。

“都談妥了,就等明日幾位老闆和商樂的經理和東家見面了!”黑狗兄接過天草端來的茶杯,先說了一句,隨後便大口喝水。

“哈,太好了!”聽了這消息赭衫軍也欣然起來,有點興沖沖地轉頭看着身後之人。

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後面的話,有點聽不進去,蒼等了許久,才想起說一聲,“經理辛苦。”

“什麼什麼什麼!?”

手剛剛握上辦公室門鈕,部下便跟上來稟報,斷風塵眨眨眼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雙儀舞臺發生群毆,多人受傷……”

“怎麼又是……”斷風塵才剛剛坐下,聽清了之後,更是騰得一下彈了起來,“是……南崗子那個雙儀舞臺?”

“是……正是封雲社領銜的……”坐在外面落雁孤行看不過去了,靠在門口插嘴。

“斷廳長……伏嬰先生來了……”門衛跑了進來,不過話還沒說完,跟在身後的訪客已經迫不及待地進來。

“斷風塵,你抓了孽角?!”伏嬰師的語氣帶點焦急又帶了些無奈——因爲之前濫用職權,干涉報業運作,十一月初三D省大帥命令到時,通告全省,引以爲戒,本人則停職在家反省。伏嬰師今日之前,一直在棄公館內照常工作,只是很少出門。

“是啊,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架。”辦公室內突然就這麼亂作一團,斷風塵只覺得頭有兩個大了,本來明天大帥便該回來,怎麼突然感覺今天就怎麼也熬不過去了:

大帥不在J城,警察廳長其實事情不多,都是手下人忙碌。斷風塵新婚不久,下午無聊便在自己辦公室的躺椅上休息,臨近下班時,突然便被吵醒。清醒之後,出來看時,大廳中抱着抽泣的咩咩滿臉焦急地赤雲染和立在一旁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地孽角和另外兩個路人的爭執聲已經吵得人頭大。斷風塵過來詢問,才知是孽角和赤雲染帶咩咩看病回來,路過一條窄巷時,對面跑來兩人險險將赤雲染和咩咩撞倒。孽角不滿,理論兩句,不料對方也是火爆脾氣,糾紛竟就演變至動手鬥毆,越打越兇,驚動了周圍居民叫來巡捕。本是小事,可惜那兩個人不禁打,巡捕趕到時,已經都被孽角打翻在地,爬不起來,唯獨嘴裏還不乾不淨。孽角本來脾氣就不好,聽不得挑釁唯有下手更重,如今反倒顯得蠻不講理了。

一些居民圍觀,不明就裏地指責,倒叫斷風塵有心放水都覺得心虛,更因爲之前伏嬰師的前車之鑑,他也只好當做不認識,只是吩咐部下公平處置。唯獨咩咩發燒,哭得無力,而赤雲染要做證人不得離開,斷風塵見孩子可憐,情急之下,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叫夫人緋羽先把咩咩抱回家照顧看病。

不料剛剛將急急趕來接走咩咩的緋羽送回家,轉身回來便又出了這等更大的事件。

“孽角壓軸戲未出場,觀衆喊了倒彩,聽說被一群來路不明的人呵斥,隨後更有出手。”伏嬰師臉色難看,這消息還是從《每日新聞》的渠道得來,看來,至少又是有心人告知了。朱武今早去水屯同棄天帝會和,準備明日的講武堂開學典禮。感覺到事不尋常,他也只好趕緊出門,略微打聽之下,便趕來警察廳,這時,孽角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是以他並沒有見到。

“廳長,雙儀舞臺那邊情形混亂之極,不知道哪來一群人,見人就打,連聞訊趕去的記者都捱了打……”有一個巡捕衝了進來,跑得滿臉是汗。

“快走!”斷風塵也覺得事態不對,抓起桌上制服帽子,戴在頭上,衝進辦公衝進辦公大廳,喊了一聲:“沒事的人都跟我走!”頓時,浩浩蕩蕩,趕往南崗子了。

……

“蒼先生……”伏嬰師敲敲額角,這次是真的覺得頭疼了。

晚上,一行人趕到南崗子時,戲院內早已是一片狼藉,除卻受傷被打之人和憤憤不平正在質問戲園和戲班負責人的觀衆,肇事者早已走得一空。衆目睽睽,斷風塵也不敢草率處理,先命人將傷者送醫。只是衆怒難平,不得已之下,也只好將戲院老闆,封雲社的經理黑狗兄以及班主蒼,以及一些證人帶回警局分別詢問,赭衫軍衆人想要一起跟來,被蒼勸阻了。

此時,斷風塵這時去詢問其他人等,只有伏嬰師陪着蒼在辦公室就坐,旁邊那個座鐘已經指向一點了。

“……我……真的不知是怎麼回事……”來到警局,才知道孽角因爲打架鬥毆,有礙治安,被處拘留三日,已經送去新華院臨時監獄執行了。蒼只覺得恍恍惚惚,這幾日的混亂,真的叫他心力交瘁了。

心裏知道真相如何,只是此時已經並不重要,伏嬰師心中所煩惱乃是此次混亂只怕被那些記者渲染演繹之後,不知又會變成何等局面,沉吟一下,已經明白關鍵所在,便直言說:“只是……起因乃是封雲社與觀衆的糾紛,若說那些人與班主不相識,只怕難以取信他人。”看見蒼慢慢低了頭,伏嬰師吐了口氣無奈繼續:“……事情太過湊巧,若是沒有籌劃,怕不可能,我想應該是什麼人刻意栽贓了。”

“啊?”蒼先是一愣,隨後眼睛垂了下來。

“……除了您,封雲社還有其他人……嗯,有什麼厲害的仇家麼?”其實看着蒼表情,應是已經明白了,伏嬰師突然覺得是自己多慮了:儘管身份和地位的限制,讓面前這人的能量顯得微不足道,然而就因此看輕他的能力和堅強,是自己的不是了。

眼睛微微睜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停下,蒼再仔細想了想,斟酌說:“封雲社……只不過是不值一提藝人,惹不到有如此能力的大人物……”

“那……就應是針對您……或者大帥了……?”

蒼又垂了眼瞼,點了一下頭,算是認可了這樣的說法。

“……蒼先生,您先回去吧,這事……明日大帥應該就回到J城了,這些事,還是讓大帥來處理吧。”

“嗯,明白。”蒼點了點頭——棄天帝將要回城,大約這是最近聽到的唯一一個令自己覺得略微安心的消息了。



舊曆十一月初七,蒼難得在他人之前起身,卻也不出屋,只是坐在床上發呆。

天終於亮了,外面的院子也漸漸熱鬧起來,卻沒人過來打攪他。直到約莫着接近十點了,赭衫軍才過來敲門,輕聲問:“蒼,起身了麼?”

“啊?起了……師哥。”似乎是終於從一片恍惚中回神了,蒼下床開門,卻見赭衫軍頭戴禮帽身穿大衣,竟是一副將要出門的樣子,臉上露出些差異擔心,問說:“師哥何處去?”

“不是說好了,大家一起去商樂舞臺麼?”

昨天蒼回來簡單對大家講了一下處理結果,便已經過了半夜。今天早晨沒有動靜,自然以爲他還在睡覺,便沒有過來打攪。不過等到這個時候,衆人不由地着急,便讓赭衫軍過來看看。

“啊!”

“大家都準備好了,你也快些吧。”

“……好。”


商樂舞臺現在的大東家其實常年在京津一帶經營,在他偌大資產之中,商樂舞臺只是個小買賣,是以也不太上心。只有年底的時候才過來查賬或是安排第二年的經營計劃。因此聽到舞臺經理向他介紹封雲社時,這胖乎乎的中年商人還是有點懵懵懂懂的,直到聽見蒼的名字,才似乎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心中所認可的,大略只是這位老闆和那些權貴的交情了。

“哈哈,蒼老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便是因着這樣的認知,當封雲社的衆人走入這緊鄰J城火車站,地處繁華地帶的大舞臺的接待室大廳,大東家竟是放下手中的水晶放大鏡,難得起身相迎了。

“大東家。”蒼慢慢點頭,向前跨了一步。

“蒼老闆,幸會幸會。”不知道是真的如此習慣說話還是因爲大腹便便脖子短粗的關係,大東家說話的時候,下巴幾乎要翹上天去了慢慢的說,“我在北京津門,也曾經拜會過總理和軍務總長兩位……”語氣頓了頓,看蒼不像是要接話的樣子,只好繼續說:“聽說督辦大人和這兩位乃是同窗。”

蒼臉上露出了聽不懂卻完全明瞭地神色,靜靜地等着對方將這怎麼也扯不上的關係說完,才繼續說:“承蒙大東家擡愛,封雲社明年便請多多指教了。”

“啊?哈,哈哈,”幾聲乾笑,大東家似乎已經明白了蒼的性子或者只是覺得對方故作清高而已,臉上的表情也嚴肅了幾分,又把下巴再擡高一點,拖長了聲音說:“合同的事,他們去管,我能夠結識蒼老闆便足夠了……啊,不,不……其實,蒼老闆能夠在商樂登臺,也是莫大榮幸了。”這人是標準的商人,語氣很和緩,然而那淡淡地笑容卻又帶着一點點傲慢。隨後,慢慢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側頭看看一直跟在一邊的舞臺經理,說:“拿過來吧。”

“是,是……”瘦削的經理將早已準備好的演出合同放在了桌上。

“這……這就籤合同了?”黑狗兄簡直不敢相信,竟是辦地這麼痛快。

“呵呵,我生意上的事情很多,不喜歡浪費時間。”大東家拿起放大鏡,看了看合同,“蒼老闆既然到了,那更沒有什麼說的了。”

“哈哈,是。”黑狗兄喜笑顏開,轉頭看着後面也是顯出輕鬆神色地衆人。

然而便在此時,蒼突然微微向前邁了一步說:

“大東家,有件事,蒼需要說明……”

本應是歡欣鼓舞的時間,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靜默得緊張,終於,見那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的青年,又慢慢地跨前一步,沒有接對方遞過來簽字的鋼筆,而是一字一頓地說:

“……蒼過了今年,便會退社,不再登臺了。”

說完了這話,本以爲大家都會驚訝地叫出來,卻是聽不見一聲異議,又等了片刻,對面那穿着黑色馬褂的商人終於帶着些驚怒,說:“……這怎麼可以!”

“……封雲社除了蒼,其餘之人都是好角兒……斷不會讓大東家……”

“你們這是欺騙!這是商業欺騙!”

話語被打斷,眼睜睜地看着對面的人一把將那份自己和同門一直不敢期待的合同抓了回去,蒼儘量保持着話音的平穩,說:

“……這是蒼的私事,連同門和經理都不知情。沒有提前告訴您,是我個人的錯處……”

“蒼老闆你未免……太不曉事了……”大東家似乎因爲自己心臟不好,強將火氣壓了壓,“……若非爲了蒼老闆您,我們何苦……唉……抱歉,這件事情我需要重新考慮。爲了不再浪費彼此的時間,衆位老闆請回吧。”

“……抱歉。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蒼在不在臺上,真的對封雲社並無什麼影響。”慢慢低了頭,輕輕地說,只覺得臉上發燒刺痛得很了,卻強迫自己繼續。

“蒼,算了,走吧。”赭衫軍走了過來,拉着蒼,轉身,才見身後的衆位同門,早已開門出去了。

不記得是怎麼走回封雲社的,進院子已經是下午了,赤雲染和愛染嫇娘也不說話,換下了特意穿上地體面衣服,穿着粗布襖去廚房給大家做飯。因爲原琢磨着今日簽完合同在外面吃席的,因此出門前滅了火,這時候清鍋冷竈,再燒起來恐怕要些時間了。

大家坐在正堂屋都不說話,只有黑狗兄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突然懊惱地“嗨”了一聲,擡頭看着蒼,說:“蒼老闆,您這個樣子,我這經理也要做不下去了!這麼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說,丟人不提,您這……是不信任我了?”

“蒼……並沒有這個意思……“慢慢地搖頭,”……抱歉了。“

“可是……”其實氣還沒消,然而看着對方那臉色和神情,最後還是心軟,“嘖”了一聲,“您……的處境和想法,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

“經理……這事情我知道,其實是我沒讓蒼告訴大家。”赭衫軍突然開口,便繼續地說下去,“是我不想讓大家心中難受,只想着能平平靜靜的過到年底……抱歉了,是我自作聰明瞭。”

“師哥……”蒼擡頭,皺着眉頭,“你不必……”

“這是蒼爲了赭杉,被迫答應棄天帝的條件……”臉上表情嚴肅,根本不給他人插言的時間。

“哈,挺好。”

一片沉默之中,紫荊衣突然冷笑了一聲——今天一早,金鎏影又不見了蹤影,他一直生氣不語,這時說話就格外尖刻了,“……對蒼來說,也未必不是好事,既然大家都是親如一家的師兄弟,理當祝賀啊。至於大家以後如何,蒼師哥也不是有求必應的土地爺,管不得那許多了。”說着一對眼睛看着嘴脣微微抖動地蒼,“……照我說,這J城不呆也罷。唱完今年,捲鋪蓋算了。”

“是啊,師哥!咱們跑了算了,我聽說關外阿修羅和棄天帝不對付,你跑了去,棄天帝也未畢便能再動你了。”黃商子本來是想要反駁紫荊衣的話,卻不知怎麼腦筋一轉,竟是有了個主意,而大家也都紛紛附和了。

蒼搖了搖頭。

“師哥!”

“……我……”蒼剛說了一個字,赭衫軍已經挺身站起,正要喝止,卻聽得外面“咣噹”一聲,院門已經被人踢開了。

“封雲社管事的在麼?”這話是對着從廚房聞聲出來地赤雲染說的,白雪飄立刻跳了起來,跑了出去。

“這人又在第一樓鬧事,看在少帥面子上,我們把人給你送回來,你們自己管好!”

“啊!金師哥!”

聽到白雪飄和赤雲染齊聲驚呼,紫荊衣也立刻跑了出去。

……

“這是他這幾個月欠的賬單……我們女老闆寬宏大量,只要年內還清,就不收利息了。”

“謝謝,謝謝……”黑狗兄從那壯漢手中接了一張紙,看到一半,手就開始抖了起來,“蒼老闆……這……”

“金師哥……你……”

“怎樣?”金鎏影冷冷一問,他其實並沒有太大損傷,只是羞怒到了極點,身上還有酒氣,眼睛更是通紅。

“金師哥……這是第一樓的賬單,您……是去……”

“哈,第一樓頭牌五色妖姬,我在她那裏過過幾夜而已……”冷哼一聲。

“金師哥……您以後……不要再去了……師父遺命,大家……潔身自好。”伸手攔住了要說話地赭衫軍,直接說。

“你管我?!”金鎏影眼中帶着邪火,又再看看周圍衆人,“你哪有資格管我?!老子好歹是去睡人,不是去被人睡!”

……

“金鎏影,你這是什麼話!”黃商子愣了愣,突然吼了一聲,“沒人捆着你去逛窯子!也沒人扯着你去那地方爭風吃醋!”說着揮拳就要衝上,不過馬上被身邊的人攔下來。

“金師哥……這是兩回事啊。”墨塵音一面攔着黃商子,一面回頭,有點爲難地說,“蒼師哥他是迫不得已……也是爲了……”

“是啊,金師哥您方才的話太傷人了……”

衆人相勸,金鎏影嗤笑一聲,將頭偏過。

“是啊,蒼班主是大家的衣食父母,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都說好!”紫荊衣突然嘟囔一句,雖然一直不滿金鎏影去外面風流,但是,見到大家都紛紛指責,紫荊衣反倒不平起來。

“哈,小紫說得好,這戲班子,呆不下去了,咱們走,去那裏不能吃飯!”金鎏影說着一把拉起紫荊衣便要出門。

“哎呀,二位老闆,二位老闆息怒啊!”一直沒出聲的黑狗兄此時趕緊攔在門口,“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只能越說越僵啊。都是自己兄弟,冷靜冷靜,冷靜冷靜什麼事情說不開……大家都別說了都別說了,幾位老闆都累了,先回屋休息休息,休息休息!”

“金師哥……”蒼自從被搶白之後,一直不語,此時突然開口,慢慢說:“……蒼唱完今年,便要退社了。以後,就全靠金師哥和大家,繼續吧戲班子經營下去了……”

“啊……”金鎏影愣了一下,看看紫荊衣,又看看赭衫軍,定了定勉強說:“那就……恭喜了。”隨後,轉身下堂,回自己房間去了。

……

衆人漸漸散去,只剩蒼還坐在原地,赭衫軍和黑狗兄亦沉默在旁。

“蒼老闆啊,我好歹比你們都大,有句話說啊,”黑狗兄點了菸袋,抽了兩口,才嘆了口氣說:“……有句話叫勸賭不勸嫖,雖然是逢場作戲,但是若說是完全沒感情也不盡然,您這麼猛地一下子和金老闆說,他定是不會聽的。”

“蒼,金師弟和你一直有點不睦,還是我去勸他吧。”赭衫軍剛才幾次都想開口,卻一直都被蒼攔着。

“……還是我去說吧,無論結果如何,我也是要走的人了,怎樣都無所謂……若是讓大家和金師哥鬧翻,對班子今後不好。”此等情況,蒼也不再隱瞞自己的想法了。

“唉……蒼老闆、赭老闆,其實……算了,我先回家,商樂舞臺那邊我再努力看看……”本想勸一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世聚散不能強求,只是實在是說不出口了,搖了搖頭,嘆口氣說:“走了,走了,都歇着吧,不用送。”說着,也下了正堂,穿過冷冷清清的院子。

赭衫軍和蒼在屋內,對坐無言,聽得黑狗兄的腳步漸遠,正要說話,卻又聽見院外竟是汽車停下的聲音,隨後竟是一個人慢慢走了進來。

“大帥請蒼老闆去一趟。”

立在院子內,無人阻攔也沒人迎接。封雲社此時氣氛不好,也在伏嬰師預料之中,看着堂內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說。

蒼點了一下頭,進屋去換了衣服。

伏嬰師將手一擺,“汽車在外面等候,請您這就上車吧。我還有點事情向赭老闆請教,恕不陪同了。”

“……好。”本想問問昨天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不過既然大帥召見,直接問他也是可以,況且此時精疲力盡,實在沒有什麼力氣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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