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6.

棄天帝出現的頻率增加了。他們有時交談,話題繁雜,經常戛然而止。更多時候是沉默地彼此觀察,蒼不會把關注都放在棄天帝身上,而棄天帝做不到這點。當人類的忽視達到一定程度,他會直接打斷蒼正在做的事。

“再放一遍吧。”

“嗯?”

“懸崖上的鳥鳴。”

“哪一段?”

“你放過的那段。”

神的要求有些奇怪。蒼在手機上找到翠山行錄給他的音頻,風聲很大,鳥的聲音嘈雜,棄天帝閉目聆聽,蒼注視他精緻的臉,試圖從中找出破綻。

“暫停。”

“暫停?”

“對,這一句,就這一句。”

蒼完全搞不清楚這尊大神要做什麼,只能按照他的指示操作。

“蒼,你能分辨出嗎,這一句裏有三隻鳥。”

“有一隻我很熟悉。”

“很遺憾,它也不會活太久了。”

“……什麼意思?”

“最近三個月,你的那隻鳥在海上吞食了過量的塑料顆粒。”棄天帝毫無感情地陳述,“它會因此而死,比另外兩隻好一點有限。”

蒼不再說話。他知道1354的飛行路線,那裏離陸地很遠,而人類活動的範圍早就波及到大洋深處了,他們永遠無法知曉每一秒有多少生物因此逝去。

“遺憾嗎?心痛嗎?”棄天帝似乎樂於看到人類的不安,“你還想去幽若關嗎?在淨土徹底被毀去之前……”

“和這個相比,我更在意的是,你怎樣知道那些鳥的命運。”蒼說,“我是指個體。”

“神可以知道一切。”棄天帝說,“這與群體或個體無關。”

“你來找我的目的,應該不只是想看着我工作或聽我這裏的錄音。”

“愚昧的蒼啊……”棄天帝發出喟嘆,“你想知道另外兩隻鳥怎樣了嗎?”

“無論我是否想,你都會告訴我,不是嗎?”

“嗯,不錯的覺悟。”棄天帝說,“一隻死於人類的捕獵,另一隻死在陸地上,從南方到北方的列車,遠離故鄉,驚恐讓它無所適從。”

蒼的眉眼起了波瀾:”陸地上?”

棄天帝加深笑容,他籠起寬大的衣袖,向蒼走過來。

“是啊,陸地上……”神的手掌很熱,蒼本能地後退,但無法阻止它們慢慢覆上自己的眼睛,“你應該很清楚,有多少鳥在歸巢實驗中失去生命。”

歸巢實驗。

這四個字讓蒼的呼吸紊亂了。當前的科研成果顯示,會遷徙的鳥類總能找到自己的故鄉和路線是受磁場的影響,但在此之前,發現這個祕密用去了大半個世紀的時間。研究員們把樣本長途跋涉帶到世界各地,破壞它們的聽覺、視覺、嗅覺,用以判斷何種感官最終決定了歸途的方向。

蒼坐直身體,直視眼前這片火熱的黑暗:”這就是你留下我的真正理由嗎?”

“不完全是。”神的聲音美好,卻像惡毒的蛇滑過他耳畔,“人類如此,神也會想做個實驗。”

“……比如?”

蒼無動於衷,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現在這種情況,不論神想做什麼、想取走什麼,都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你想去幽若關,那我便讓你去幽若關。”棄天帝放開了他,“污穢的人類,本不該染指世上最後一片淨土。”

“你相當於在承認,你是那場事故的始作俑者。”

“是啊,吾乃毀滅與再生之神,降災於世,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棄天帝在他對面坐下,直視那雙沉靜的眼睛,“蒼,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嗎?”

人和神之間的代溝深重,蒼深深呼吸,沒有說話。神在他身上讀出一種平靜,如同海面下的暗潮洶涌,他們之間微妙的融洽不過是將敵意繃緊之後呈現出來的表面上的鎮定。

“我更希望是通過正常的途徑到達,而非某種意義不明的施捨。”蒼冷冷地說,“而且,你會允許人類和你談條件嗎?不可能每個人都是像你一樣的神,還是說,人類的生命,沒有鳥類的生命更重要?”

“衆生平等,就算消亡,也該平等地消亡。”棄天帝說,“需要我提醒你嗎,你還有兩位在路上的朋友?”

“棄天帝。”蒼第一次叫出他全名,神俊美的面容被他瞳孔中的怒火淹沒。人類霍然起身,揮出的拳停在神面前,被他輕而易舉地抓住了。

“這樣很好,看起來你恢復得不錯。”棄天帝扣住他手腕,“放心,我不會對他們做什麼,因爲他們將是這一局裏的重要一環。”

“你要做什麼?”

“一種選擇是,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而且不會再用風暴和海浪封鎖航路。”棄天帝把他拉得離自己更近了,“幽若關只有你自己,除非他們找到你,你才能回去。”

“另一種呢?”

“你留下來,與神共存。”棄天帝說,“你說對了,條件就是現在的條件……如果什麼都沒有,你能在幽若關存活幾天?還是說……擁有永恆的生命更吸引人一點?”

蒼幾乎沒有考慮:”當然是第一種。”

“你會死,而我不會救你第二次。”神嘆息着施力,蒼後背緊貼冰冷的地面,眸光愈見凜冽。棄天帝玩味地看着他,“你要是死了,所謂的研究還有什麼意義?”

“那與你無關。”蒼猛然推開他,利落地翻身而起,語氣淡漠,“棄天帝,你太小看人類的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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