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第十章



入夜,襲滅天來正在燈下看書。月色已高,侍從都被他遣了出去,夜晚的個人時間他不喜歡有人打擾。

忽然燈上的火苗一抖,牆上多了一個人影。襲滅天來依然坐在燈邊一動不動,唯有手上的書被風翻過一頁。這不是缺乏警覺,而是高手的自信:看清來人再作反應不遲。

來人脫下黑斗篷,金茶色的長髮流瀉出來,在暗夜中顯得格外亮色。

“打擾了。”

襲滅天來沉默片刻,最後給出一個不帶溫度的微笑:“哦,我該說什麼,才足以襯得上現在這個奇景?皇后深夜私潛丞相府邸,史官該怎麼書寫才好?”

“順利的話,史官應該不會知道。”

襲滅天來看着蒼在自己對面的紫檀椅中坐下,將黑斗篷搭在椅邊。其實蒼從未來過襲滅天來的丞相府,此刻卻自若得像是登訪多年老友的家門。

“此地說話方便嗎”蒼問。

“沒我的命令誰也進不來。”

蒼環顧四周,點了一下頭。

“聽說今天宮裏鬧了不小的動靜。”襲滅天來說。

“消息總是走得很快。”

“我還聽說,魔皇爲此已經禁止你出宮了。禁令剛出,你當天就犯。蒼,我真不禁懷疑你是怎麼平安在這裏待了三年的。”

“我自然不是來喝茶的。”

“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人請我入宮一談。”

“皇后請丞相進宮,過於引人注目。”

“那看來是要談不可告人之事了。”

“如果救人在某地也會成爲不可告人之事,那恐怕只能說是這個地方本身有問題。”

“哈。來這裏這麼久,還不會收斂你的膽量嗎?”

“非是不會,而是沒有必要。”

“你早晚有一天會踩到他的底線,要不要來賭會是什麼時候?”襲滅天來冷笑。

“多謝關心,不過這不是你我今夜的議題。”蒼並不在意對方的諷刺。

“是啊,那就快進入正題吧?”

“襲滅天來,我來是爲一事求你援手。”

“我也好奇,是什麼人能讓一貫謹慎的六絃之首如此冒險?”

“月漩渦一案。”

“哦……?”襲滅天來明顯有些意外地沉默了。蒼並不相瞞,將簫中劍的話都告訴了襲滅天來。


深夜寂靜,只有燈芯上的火發出微弱的輕響,襲滅天來神情嚴肅,沉吟良久。這件事雖然是他與斷風塵共辦,但實際主要是斷風塵在負責,他所知並不詳細。如果蒼所言屬實,斷風塵在此事上似乎對他隱瞞了重要信息,暗中操作了什麼。本來襲滅天來並不打算過多幹預,但此時燈下一語,令襲滅天來直覺此案絕不單純,甚至很可能牽涉到更深更復雜的勢力糾葛。


“我有兩個問題。”襲滅天來開口道。

“請講。”

“第一,你何來把握我會幫你?”

“蒼沒有把握。但此事並非我的私事,而是異度朝中的要案。我想丞相大人手中,不該出現冤案。更何況這還涉及元老重臣。”

“哦?這麼說,反而是我應該感謝你的提醒和情報了?”

“不敢。這個人情,蒼自然牢記。”

“第二個問題,你憑什麼信任我?”

“既然敢爲,便有考量。”

“這等於沒回答。”

“那就請自由心證吧。”

襲滅天來看着蒼平靜的面容,試圖讀出些什麼。宮中兩派的鬥爭早已明朗化,襲滅天來從未表態和介入。但以立場而言,他理所當然地不可能站在蒼那邊。而蒼今夜此舉,顯然是自說自話地將襲滅天來劃作了中立的,甚至可以爭取的第三方勢力。

“月漩渦一案是我職責之內,但你眼前此舉,是要拖我入更深的水。蒼,你是以什麼立場來對我說今夜這些話?”

“立場嗎,無非兩種。不是公,就是私。”

“以公來說我們只可能是敵人。至於私……”襲滅天來說到這裏停住了,而蒼也並不接口。一時滿屋寂靜,只餘窗外夜蟲之聲。

“如果是一步蓮華,哈!”最後他終於把那個名字說了出來。

“我並沒有這樣說。一切由君自擇。”蒼說着起身拿起黑斗篷,“叨擾了,告辭。”

襲滅天來沒有理會蒼的離去,只盯着燈臺上跳動的火苗。將一步蓮華那天來訪時的音容狠狠從眼前抹去後,他開始考慮另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今日刺客的事若真如蒼所言,棄天帝怎麼會輕易放過蒼呢?



數個時辰之前,異度皇宮覆雪的一角。


“如此動靜,只怕已經驚動魔皇。等魔皇來,做一次解釋吧。”

隨着蒼的話音,棄天帝已經來到現場。穿着銀白對龍紋經錦袍,更襯得黑髮如墨。

“不用解釋。朕只問一句,你和剛才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我與那位劍客只是初識。”

棄天帝聽了,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地上尚未融化的殘雪。異境的闖入者爲魔界皇宮帶來的潔白。寂靜中,伏嬰師開口道:“初識便能相助至此,原來皇后是這樣熱心的人。”

蒼淡淡道:“緣分所至,不可袖手。”

“夠了。”棄天帝打斷了兩人,“從今日起,皇后不得隨便出宮。”說着他瞥了蒼一眼,“宮裏的事就繼續由伏嬰師管,你專心養病吧。”

第一條其實是多餘,過去三年中,雖無明言,蒼本來就無法隨意離宮。至於失去後宮事務的管理權,恐怕還是蒼求之不得的。公然庇護刺客竟然只換來這種程度的懲戒,嚴厲治下的棄天帝如此處置此事,連周圍屏息斂氣的禁衛們都有幾個忍不住發出了一點驚訝的聲音。

“謝陛下寬容。”蒼略略點頭,“若無他事,蒼告退了。”

伏嬰師在面具後看着蒼離去,又屏退了被這場變故弄得發愣的禁衛們,當原地只剩他與棄天帝兩人時,他輕聲道:

“魔皇,恕我直言,您越來越脫離一般的理解了,即使以伏嬰師的標準而言。”

棄天帝並沒有生氣:“朕不是縱容他。那個人和朱武有關,朕不想蒼再攪進來。他會帶來的變數太多。”

伏嬰師靜靜地注視棄天帝,片刻後躬身道:“原來如此。伏嬰師爲方才冒犯之言請罪。”

棄天帝擺擺手表示免了:“不要管蒼了,先全力解決朱武的事。”

“當然。有魔皇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



蒼從丞相府回到青宮時,已是子夜時分,青宮正殿早熄了燈,只有幾個上夜的侍衛宮女提着燈籠。正要進門時,恰巧銀鴒飛了進來。蒼拿下銀鴒捎來的信,先關了門。非恩掌上燈來,蒼就着燈光一讀,是朱武來信,對他今日幫簫中劍脫險之事表示感謝。蒼將信向火上燒了,又提筆寫了數語回信,讓銀鴒帶着從窗口飛了出去。

“德妃來了。正在偏殿。”蒼剛坐下,非恩對蒼說。

“現在?”蒼立刻站起身來。

“是。見你不在,他就一直等到了這個時候。”


“大忙人總算回來了,沒讓我白等。”

看見劍子白衣的身影坐在午夜寒燈的窗邊,蒼心中一熱,語氣卻仍淡淡地:“蒼真是失禮了。”

“假期間還早出晚歸,這個假是白放了。”劍子如常調侃道。

“這個假,恐怕要無限期地放下去了。”蒼道,“今日的熱鬧,想必你已知道了。”

“鬧出這樣的動靜,我想不知道都難啊。”

“慚愧。”

“私自出宮,令出即犯,我看你好像沒什麼慚愧啊。”劍子笑道。蒼聽得出劍子話中的規勸之意,只是道:

“棄天帝今晚不會來此。他已經十數日不曾來青宮了。”

“難怪他來找我下棋的次數變多了。”

“那真是抱歉。”

蒼此言一出,兩人不禁彼此相視一笑。但劍子隨即慢慢淡去了笑容,看向窗外的冷月,片刻後說:

“蒼,這樣你也不想對我說點什麼嗎?”

“……”

“赭杉軍不在,”劍子繼續道,“爲了他回來時我能有臉皮見他,現在怎麼能放你孤立無援呢。”

“……劍子。有句話蒼對赭杉軍說過,此刻也要請你一聽。”

“洗耳恭聽。”

“只要蒼自己能應付,便儘量不將你與赭杉軍拖下水。因爲我們三人在此,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秋夜深寒,燈火搖曳。青宮持續寂靜,兩位道者默對無言。


忽然有人匆匆進來,是殿前侍衛葬送千秋。

“魔皇傳皇后速往天魔殿。”

劍子立刻向蒼看去,蒼卻沒有與他交換目光,只是向葬送千秋說道:“知道了,這就去。”

蒼的鎮定並不能化消劍子的憂心。這種時候怎麼突然叫蒼去天魔殿,莫非是他今夜出宮的事走漏了風聲?抑或是要繼續清算白天刺客的事?

“我陪你去。”劍子起身道。

“德妃,”葬送千秋向劍子行了個禮,“魔皇只傳了皇后一人。”

“魔皇也沒說不許他人同行吧?”劍子笑道。

“回德妃,魔皇正是這樣說的。”

蒼回過身來道:“劍子,不必擔心。蒼心中有數。”

“魔皇旨意很急,請皇后即刻動身吧。”

“嗯,走吧。”


天魔殿即使是深夜,依然燈火明亮。外殿中成排宮燈徹夜通明,照着一殿的奢華輝煌。葬送千秋在內殿門前停住,蒼獨自走了進去。

裏面並沒有點燈,只有一地的月光。棄天帝斜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乳白的月光流瀉中,他的臉朦朧如最精緻的象牙雕刻。蒼緩步走過去,自從上次棄天帝醉酒之後,他們從未這樣在夜晚單獨相處。

棄天帝擡手指了一個坐墊,蒼默默走過去坐下。

“蒼,在你眼中,朱武怎樣?”

“有一部分很像你。”

“還有呢?”

“另一部分則很不像你。這於我們而言是幸運。”

“一個比朕強得多的繼承者嗎?”

“從我們的角度來說。”

“那麼從魔界的角度來說,就是糟糕得多了。”

“……未必。”

“說清楚。”

“你的風格,對魔界未必是好事。”

“魔界如何輪不到你插嘴。說回朱武。身爲唯一的繼承人,棄家國於不顧,出走至敵國遊蕩,以你們的標準,也是典型的不肖吧?”

“在指責朱武不肖之前,或許你應該反思一下自己。”

“你的意思是,朕是個失敗的父親。”

“你曾經想過做個成功的父親嗎?或者,不委婉地說,你曾經有過做父親的自覺嗎?”蒼緩緩說着,把一隻白瓷高腳杯子放在窗臺上,彷彿在承接月光,“我不諱懷疑,你是否明白父親一詞的含義。”

棄天帝用手指碰倒了那個杯子,在夜中發出一聲輕響,“哼,你懂什麼……”

“只是長期以來的印象。”

“你可以多說兩句。”

“帝王這個身份就是你的一切,你似乎缺失了其他一些常人該有的東西,所以難以用常理去理解和揣測。”

“你呢,‘玄宗道者’這個身份不也是重於一切?”

“你我不同。你除了做一個成功的帝王,其他身份對你似乎都沒有意義”

“哦,那朱武呢?”

“你肯承認了?對朱武的在意。”

“朕什麼也沒說,朕是在問你的想法。”

“既然你問。我認爲你對朱武很在意,或許比你自己所意識到的還要多。”

蒼說到這裏,棄天帝似乎開口想要反駁,蒼卻道:“聽我說完。這是因爲朱武像你,是你唯一的繼承者。你對朱武的在意,說穿了還是……自戀吧。”

“有趣的說法,那朱武的想法呢?”

“我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測,他恐怕不會喜歡這種情況。”

“哼,我們父子的關係要由你一個外族道士來評說,真是荒唐。”

“也許是旁觀者清。”

“僅如此嗎?”

“……”蒼靜等棄天帝的下文。

“最近宮中有一些傳言。”棄天帝看着蒼臉上的神情,“關於你和朱武的。”

“是嗎。”

“對沒有事實支持的言語,朕從不理會。不過。”

隨着棄天帝的停頓,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

“拿來了嗎?”

“是。”斷風塵向棄天帝半跪行禮,而後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是一封書信。

“剛才從一隻通體銀白的鳥那裏截獲的。皇后一定眼熟。”

蒼沒有說話,斷風塵繼續說道:“信封上空無一字,並用道術密封了信口。不過我猜得到這內中的信上,是寫給誰的。”

“占卜算卦這碗道士的飯,淑妃什麼時候也有興趣了。”

“銀鍠朱武。”斷風塵看着蒼的眼睛,“我的卦算得如何……弦首?”




一張,二張,三張

燭火下,伏嬰師把花紋繁複的紙牌一張張布在桌上。盯着它們看了一陣子,便收起來,重新再一一排開。

直到濃黑的夜慢慢淡去,東天開始發白。伏嬰師吹熄了蠟燭,蒼白的手指掀起其中的一張。

九禍走進來,低頭掃了掃攤了一桌子的牌,“你又在搞什麼東西?”

“塔羅。美妙的東西。”伏嬰師端詳着手中的牌,“觸摸命運的媒介。”

九禍向伏嬰師手中看了一眼,並沒說話。牌上被冰鏈所纏的吊人,正立在佔者的指間。

“這麼早就來了,太子妃,請坐。”

看着九禍坐下,伏嬰師一邊收牌一邊道:“太子妃來的很巧。”

“看出來了。今夜宮裏好像有什麼事發生。”

“沒錯,而且現在應該到了結果出現的時候。”

伏嬰師說着,拍了拍手,一名紅衣宮女端茶上來,卻不是雪娥天嬌,而是蒼的隨行侍女非恩。

九禍看了看非恩,“原來如此,這是你的王牌?”

“算不上。王牌是要留到最後的,而今夜她已經派上了用場。”

九禍的微笑豔麗而冷淡:“你們和蒼暗鬥了這麼久,現在終於要明鬥了?”

“宮裏的事呢,太子妃沒有必要過問。朱武已經足夠讓太子妃勞神了,是麼”

“當然,我本就不關心。”九禍冷嗤,“但你此刻好像也無心其他吧,你在等結果麼”

“是,”伏嬰師飄忽的目光投向窗外浮起的微白,“等待很快就會結束了。”



天魔殿中依然宮燈明亮,照着內殿深暗的入口。一衆宮女近衛侍立於外,不敢多喘一口氣,更聲響起,燒盡的銀燭已經換新了數次。

內殿中時間卻像是凝固了,夜似乎無限漫長。棄天帝靠榻斜坐,蒼與斷風塵立在榻前。

“朱武太子已經多日杳無音信,皇后卻能與之聯絡,真是讓人羨慕呢。”斷風塵捏着書信微笑道。

聽到朱武的名字,棄天帝緩緩將頭仰靠在榻背上。

蒼並不辯解,面容沉靜如常。

“弦首希望我打開它嗎?”斷風塵輕聲道。書信在他的指間一抖,發出一點悉索的聲音。

“請便。”蒼道。

見蒼如此鎮定,斷風塵心中生疑,面上仍笑着,“那,就請魔皇一同來驗我這卦的準頭了”

說着要拆信時,棄天帝卻令止道:“拿來。”

“是,吾皇。”斷風塵明白棄天帝要親自拆看,畢恭畢敬雙手遞上。

棄天帝在乾淨無字的信封上掃了兩眼,撕開封口,抖開信紙。

寂靜中,斷風塵大膽地注視着棄天帝的神情,蒼則望着門口透來的燈光。

“哼。”片刻後棄天帝發出一聲輕笑,手一擺,墨跡斑斑的信紙無聲墜落在紅毯上。

斷風塵忙移目於地,藉着月光,信上數語清晰,這只是一封寄往道境玄宗的家書。

一瞬愣神後,斷風塵立刻跪地道:“這次是臣莽撞了,求魔皇責罰。”

棄天帝彷彿沉思片刻,目光向蒼掃去:“蒼,你是皇后,你說。”

蒼平靜道:“事出誤會,就下不爲例吧。”

斷風塵立刻擡頭看了蒼一眼,顯然蒼的回答出乎預料,“斷某一時錯解冒犯,皇后儘可處置,何必手軟?”

“淑妃也是爲了替魔皇分憂,其情可恕。”

“……皇后寬仁大量,斷風塵只好謹領此情了。”

“蒼不過是依理而行。”

棄天帝看着兩人一來一往,開口道:“朕乏了,你們都退下。”


一出天魔殿,斷風塵就停住了腳。

“有什麼交易條件,還不開口嗎,我可欠不起這筆糊塗的人情吶。”

蒼也停步,道:“只有一事,請將非恩還回。”

“哦,你果然知道了。”

“銀鴒無法輕易攔截與跟蹤,其行蹤只有非恩能掌握。”

“可以,”斷風塵似笑非笑地說,“我很好奇你會怎麼處理叛徒。”

“那就多謝了。”蒼說罷,舉步離去。天在他身後漸漸亮了起來。天魔殿中的宮女近衛們這才如釋重負,各歸其位,開始忙着將燃了徹夜的宮燈取下,吹熄內中的餘火。



“想不到仍然是棋漏一着啊,伏嬰師,你對他似乎還是有所低估了?”斷風塵在花梨圈椅中啜着茶水。

“他一向是以深藏不露出名的角色,我本就沒做絕對的勝算吶。否則,我何必問卦於此物呢……”伏嬰師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塔羅牌,“不過,這一着是我小輸了。”

“這可是漫長的一局,”斷風塵道,“現在中盤還未到呢,說勝負未免太早,不是麼”

“當然。我可沒感到半點沮喪啊。”

“哈。現在就把那個小丫頭送回去麼?”

“送,”伏嬰師道,“我和你一樣,都不喜歡拖欠人情。”

“尤其是蒼的?”斷風塵笑着接道。

伏嬰師看他一眼:“我討厭別人接我的話。”

“哦,那你繼續。”

“現在你我得去西殿,有貴客久等。”

“哦?”

“一事已畢,另一事也得抓緊吶。”

斷風塵一氣將杯中的茶飲盡,站起身來:“那就快去吧?”



青宮中,蒼屏退衆人,取拂塵運起道法,柔和的白光包裹非恩的全身,一炷香功夫之後,終於有一縷黑氣緩緩從少女的眉心抽出。

蒼輕籲一口氣,放下拂塵。白光淡去,非恩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我是怎麼了?”非恩茫然環顧。

“你中了伏嬰師的催眠術。”

“……多久?”

“應該有數日了。”

非恩站在原地,似乎在拼命回憶着,她的臉色漸漸雪白:“我……我做了什麼!”

“你沒有做什麼。”蒼低聲說着,取出一顆丹藥,“吃了吧,安神之用。”

但非恩顯然已經漸漸憶起了中術後所發生的事,伏嬰師的催眠術非常高明,中術者舉止如常,極難發現。但神智雖受到控制,記憶卻會保留下來。

非恩怔怔地接過丹藥,半晌才道:“你……沒事麼?”

“那封書信其實是寄予玄宗的。已有防備……自然沒事。”

非恩木然點點頭,呆了片刻,忽然慢慢道:“你早就看出我被控制,卻、卻裝糊塗,對嗎?”

“……抱歉。”

非恩睜大了眼睛,其實她能明白蒼的用意,是爲了將計就計,避免打草驚蛇,但是……被敵人當成傀儡又被主人當作棋子這樣的經歷,她一時無所適從。險些害蒼兩次,她還有什麼臉繼續留在蒼的身邊?

不知對蒼該是抱歉還是指責,非恩在原地搖晃了兩下,眼裏漸漸噙上了淚水。

“非恩——”

隨着蒼的一聲喚,非恩將丹藥丟在地上,轉身哭奔而去。

蒼走出兩步,只覺心口一悶,在門前扶柱而停。望着非恩遠去的身影,殿外的陽光忽然有些刺眼。

非恩跑至大殿階前時,正遇上一個白衣的身影從外而入,不防撞了一下。非恩也不看是誰,低頭仍跑。來人並不阻攔,看着她一路奔出了青宮的大門。

白衣人擡眼,見蒼正扶門而立,便笑着走過來:“哎呦,這是怎麼,被下屬鬧罷工了?”

“……劍子。”蒼並沒有迴應他的調侃,只勉強一笑,“請入內……”

“不用了。我來看看你沒事就好。”劍子道。

蒼默然不語,看滿庭秋葉被風吹得滾動,片刻後方道:“讓你懸心了。”

“別的就不多言了。我這裏有一個消息,保證能讓你真正舒心。”

“……嗯?”

“赭杉軍快要回來了。”



“喲,太子妃光臨,是來趕熱鬧的嗎?”斷風塵一進門就道。

“你們宮中的事與我無關,”九禍擡眼道,“但東宮主位空懸,我不得不操心。”

“我也正要說此事。”斷風塵一邊落座一邊道,“今晨,也就是方才來朝露宮的路上,我遇到了襲滅丞相。”

“然後呢?”

“他似乎想要插手月漩渦之事。”

“哦……原來蒼是求助於他了。”伏嬰師若有所思。

“嗯?”九禍皺眉,“襲滅天來怎麼會幫蒼?”

“這個問題可以先按下,”斷風塵道,“重點是,如此一來,月漩渦的案子就將無功了。”

“無功?”九禍冷笑,“不是已經無功了一次嗎,昨日脫逃的刺客就是那個簫中劍,對麼”

“太子妃聰明。”斷風塵道,“如挽月公主所言,簫中劍傻人一個,以月漩渦之事引他前來,本是極有把握,卻被我們的好皇后給攪了。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哪。”

“太子妃勿憂,”伏嬰師涼涼地一笑,“蒼能攪亂我們的一個機會,伏嬰師就有辦法再造一個機會。”

“怎講?”九禍問。

“一邊請淑妃拖延辦案,一邊就以月漩渦爲交易條件,立請簫中劍入我朝爲官。”

“哦……?”斷風塵饒有興趣道,“給他何職?”

“太子少保……合適吧?”伏嬰師道。

九禍聞言眯起了眼睛,斷風塵卻拍手笑起來:“哈哈!果然合適!”轉而又沉吟道,“不過,魔皇那裏……”

“魔皇說了,只要能讓朱武回來,允許我使用任何手段。”伏嬰師道。

“喲,你還真行。”斷風塵瞥過一眼,“有這把尚方寶劍就放心了。”

“問題是,他會來麼?”九禍道。

“苦境有名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能來一次,自然也就能來第二次。”

“伏嬰師,你果然不愧是我異度第一軍師。”九禍起身道,“我即刻去對風滿袖安排。”

“太子妃莫心急,”伏嬰師道,“此外還有一點……連襲滅丞相都拖下水了,蒼還是堅持要插手太子之事呢。”

“那他就由你們二位牽制了,”九禍微微一笑,“沒問題吧?”



苦境與魔境的邊界,由於多年戰亂,一直荒無人煙。如今雖已停戰,被魔火燒焦的土地,仍無生機復甦的跡象,唯有乾冷的風終日呼嘯,掠過蒼漠的曠野。

有兩個身影在苦魔邊境的冷風中駐足,一者銀髮黑衣,一者滿身火紅。

“蕭兄,你真決意如此?”

“嗯。”

“啊。那我也只有奉送一句萬事小心了。”

“你不攔我?”簫中劍側頭問道。

朱聞蒼日含笑搖扇:“凡你下定決心的事,還有我勸說的餘地嗎?”

“世事總難兩全,如今我也只能以三弟爲先。”

“是啊,我這沒用的朋友的擔心就不用去管了。”

“……一旦救出三弟,我就辭官而去。”

“不是我潑你冷水,如果月漩渦不願跟你走呢?”

“……我只能盡我之力,至少先保他平安。”

“哈。”朱聞蒼日含義不明地輕笑一聲,“龍潭虎穴一向是易進難出。簫中劍,你想必已經有覺悟了?”

簫中劍閉目道:“這是我該行之路。”

朱聞蒼日合起摺扇,用手指輕輕敲打着扇骨,“太子少保……好職位。對了,異度太子你見過麼?”

“不曾。雖然聞名已久,但當年異度太子主要是在道境征戰,很少踏足苦境。”

“唔唔……沒見過最好。”

“……?”

“無,我在自言自語。”

再沒有人說話,兩人靜靜吹風。良久簫中劍忽然開口道:“朱聞,你和魔界有什麼關係?”

“哦?何以見得?”

“很多跡象。”

“這嘛。”朱聞蒼日用扇子拍了拍額頭,“……是有那麼一絲拉的關係。”

“…………”

“你介意嗎?”

“只要你還是朱聞蒼日,就沒什麼好介意。”

“好,有你這句就好。是講魔界不是適合你的地方,不要救不成三弟,反把自己賠進去。”朱聞蒼日說着,從袖中取出一物塞在簫中劍手中,“所以,拿着。你看,我這個人就是愛替朋友操心。”

簫中劍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是一個環鏈狀的飾物。雖然輕盈,卻能直覺到其中蘊有不凡的力量。

“朱聞,這是……?”

“哎呀,我還沒給它取過名字,你就當是護身符吧”

簫中劍將飾物貼懷收好,“多謝你,保重。”

“不送了。”



入夜,棄天帝獨自登上天魔殿後的高臺。這本是異度魔界禳星之用的法壇,因棄天帝喜歡此臺直聳入雲的高度和一覽四海的視野,所以改作了登高望景之用,賜名“六天台”。

棄天帝一直很享受高處的孤獨感,所以不允許除自己外的任何人登上此臺。此時星空低垂,棄天帝在六天台上久立,四野俱靜,唯有夜風。

高處很冷,棄天帝從不在意。但此刻望着星辰寂寞,平時不太入耳的一句話忽然清晰響起:縱然再強大與高不可攀,也總有被繼承的一天。

棄天帝對着無邊的夜色輕輕笑了,夜風將他的低語送至無人的遠處。

“忘了嗎,父皇最厭惡的就是‘等’……吾兒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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