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四章

  “朱武侄兄,天魔山狹道以東的玄朝境內的軍營佈置吾已經全部畫在此圖之上了。從玄朝大營駕回來的戰車也一併交你,下去仿造三百輛,給兵士做對戰演習之用。”棄天端坐自從建好之後就沒怎麼用過的天魔宮銀安殿寶座之上,從容吩咐,把手中墨跡未乾的羊皮地圖遞給身邊戒神老者,示意他交給銀鍠朱武。

  還有些驚魂未定的文武本以為載著一車糧食白菜還有生薑和絃首回來的魔侯還要在別院的帳篷裡溫存半天,而況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即便有些事務,只怕也是明日再說。誰知道,一杯鮮奶還沒喝完,便聽到了王宮之內轟轟然擊鐘鳴典,召集群臣的聲音。

  “算天河,”棄天帝看著短得可憐的文臣隊伍,點首喚位列第二同時也是末班的青袍大臣,“城郊水渠修建得如何?”

  “稟大王,啊,不是,稟陛下,已經完工五成了。”算天河一時順口,叫了一聲之後才想起伏嬰宰相臨去時才逐一交給眾人各自研讀的朝典之儀。

  “嗯,將水渠規模再擴大一倍,方圓二百里都要顧及。春天到來之前,一定要如期完工。”(棄天,你不會算數啊,方圓一百里到二百里是擴大一倍麼?)棄天劈頭蓋臉丟下一句。

  “陛下,陛下今冬命令開挖水渠已經用去了歲賦結餘的一小半,如今若再擴大,資費更多,即便是今年的歲賦全部用上,也有困難,況且此時也找不到這許多人力施工啊。”

  “孤王記得,每年例行都有一筆錢預留在鑄造司吧,目下尚無戰事,鑄造兵器可以暫緩,將錢用來修渠;至於施工人力,便向王公大臣借啊,你們哪個手下出不起千把兵卒啊?把兵士集中起來,墾荒修渠!”

  “大王!”暴風殘道搶步而出,急道:“鑄造刀劍事關國家安危,怎可隨意挪用?!為國捐軀的將士,又怎能做種田挖渠的粗活啊?”

  “暴風,孤王問你,倘若孤欲春季起兵,你可在入冬之前攻克玄朝?”棄天在寶座之上俯下身來,眯起一對眼睛緊緊盯著藍顏大將。

  “這……怎有可能?”

  “哈,除非玄朝拱手相讓,否則孤王也不能。那我再問你,入冬之後我百萬鐵騎人無糧食馬無草料之時,玄朝大軍有無可能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等到春夏季我們有了吃的再來進攻呢?”

  “這……怕是不太可能。”

  “是啊,那你說,是刀劍重要還是種地重要呢?”

  “末將愚鈍!”

  “孤王此次深入玄朝地界,見他兵營屯糧積草,堆積如山,動輒萬石,這便是南朝耕種之利了。我族民雖驍勇,然玄朝治下,不算歸附小國,連同魔國共有諸侯七個,江山何止千里萬里,便是斷風塵策馬狂奔,只怕一年也跑不到盡頭,不做持久打算,又如何可得天下?嗯,說到了斷風塵,他人呢?”棄天突然一愣,難怪升殿之後,總覺得殿上有點冷清,一開始還以為是少了伏嬰師的緣故,此時看來,武將一邊,似乎空缺的竟還不止一人。

  “啟稟陛下,斷天王應該是喬裝混去邊境徵糧……”黑羽恨長風突然想起今晨曾經見過一身玄朝公子哥打扮的內廷大將軍,趕忙出班奏報,可惜話音未落,身後已經是陣陣竊笑了。

  “等他回來,告訴他,孤王我已經把足夠弦首吃一冬天的糧食蔬菜運回來了,以後他可以暫時不去邊境了。”棄天斜坐在王座上,從敵營跑回來的快意和震撼此時已經漸漸消退,如今冷靜下來,掃過殿上眾王公,突然察覺氣氛不對。

  “還有何事?”雖不想問,但是魔侯也有自己的責任。

  朱聞蒼日看看沉默不語的大哥,隨後又看看尚有些遲疑的眾人,一咬牙,邁步走至殿中,道:“王叔,臣侄有事啟奏。”

  “啊,蒼日啊。”見到二侄兒,棄天才想起出走的公主朱聞挽月尚未找回,不由得心中有些愧疚,溫言道:“挽月應該已經過了邊境,她聰明伶俐,想來能照顧好自己,況且她是去找伏嬰,兩人會和之後,更不用擔心了。”

  “月妹任性妄為,擅離宮廷,倘有什麼危險,自是咎由自取。”朱聞蒼日不動聲色回答道,“即便她能安然歸來,也請陛下按照族規處置。”

  “蒼日,何須如此嚴格,挽月無非是少年心性,倒是我疏忽了,早知道便讓伏嬰直接帶她去中原散散心的好。”棄天將後背靠在寶座之內,耐著性子回答,蒼還在別院正殿帳篷之內裹著被子發低燒,讓他時時懸心不已。

  “陛下,魔族族規,故老相傳,乃是我族安身立命,行軍制下之基,豈能輕忽,朱武大哥自那日眾人返回,便已經當眾責罰了螣兒等人,身體力行,令人欽佩。”

  棄天一愣——方才沒有細看,此時細數下來,四槍之內,除了吞佛童子,另外三個都不見了蹤影。他不由的一皺眉,道:“朱武,這是何苦,螣兒他們也是好心,況且……”他剛想脫口而出:老師曾說刑不上大夫,但是話到口邊,卻想起能聽懂的人已經上路了。

  銀鍠朱武此時方才出班,躬身道:“臣侄三個逆子,魯莽行事,至令陛下犯險,三十鞭子已是念及年少無知從輕處置了。”

  棄天不耐煩的搖了搖手,道:“既然是朱武你管教兒子,孤王也就不再多話了。”心頭忽然一悸,剛要起身說退朝,朱聞蒼日已經搶在他前面,道:“陛下,螣兒三人已經受到懲罰,吞佛童子因為陛下當日言之有功,便將功抵過;挽月他日回來,臣侄必定罰她;只是還有一人私闖邊境,尚未處罰啊。”

  “朱聞蒼日!”棄天帝豁然站起,“你是要朕處罰老師麼?”

  朱聞蒼日道:“陛下,伏嬰宰相曾言:國事當前,豈論私交?九禍女首為了魔國安危,已經隻身入朝為質,陛下有怎能因為數年照顧之恩,便對弦首如此姑息縱容呢?既然在我朝為質,便該遵從我國刑律,身為下囚,竊馬私逃,乃是重罪,當處黥面刖足的極刑。”

  “住口!老師乃是貴賓,怎們又是下囚了?!朱聞蒼日,你簡直……”

  “蒼日,那日宴前陛下曾有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弦首也可算得是你我族人了,你用律有差啊。”銀鍠朱武微微轉過半個身子,靜靜說道。

  “大哥所言極是,既然如此,請陛下依照我族族規處置,不如便照著大哥懲戒螣兒,如法炮製,在金頂帳前當眾鞭笞三十,以顯示陛下鐵面無私,處事公允。”朱聞蒼日此時得了兄長撐腰,鼓起勇氣正視魔侯那一對異色的眼睛。

  “朱聞蒼日!莫要忘了,若非弦首,只怕螣兒三人早就萬箭攢身,死在天魔峽谷。”棄天身向前探,狠狠看著階下眾人。

  “陛下,此事仍有疑點,臣侄正要啟奏,弦首身在宮內,又怎會先於陛下知道螣兒出城之事?只怕逃亡是實,峽谷相救只是巧合。”

  “一派胡言,老師若是逃亡,直奔蕭關、藍關而去便是了,怎會捨近求遠,跑去原本無人的天魔狹道!”

  “臣侄並未說完,天魔峽谷雖是要地,然而早在陛下為質之時,兩國便已立約,絕不在峽谷駐軍,那日玄朝軍隊驟然出現在峽谷之內,莫非是……”

  “夠了!”

  “陛下曾入敵營,想來此事種種端倪,比臣侄更加清楚。”朱聞蒼日又是一禮,躬身在大殿之上,等待魔侯裁決。

  棄天幾乎要將寶座扶手捏碎,然而蒼老師無精打采叨唸的為君之道言猶在耳,字字句句彷彿將他釘在寶座之上,沉靜半晌,暴怒面容忽然歸於平靜,澀聲道:“準蒼日所奏,你們先往城外金頂寶帳,稍後……我便請老師前往受罰。”

  ……

  看著自己話音一落,頃刻間便走得空蕩蕩的大殿,棄天帝坐在寶座之上一動不動不知多久。突然戒神老者慌忙跑了進來,“陛下,老僕方才看見眾位王爺在金頂大帳之前搭起刑臺,說是要鞭笞弦首,陛下,萬萬使不得啊,蒼先生現今狀況,如何捱得住啊,只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啊!”自知失口,戒神老者慌忙把嘴捂住。

  “戒神,隨我出城吧。”棄天雙目輕闔一聲嗤笑。


  今日是冬季難得的晴天,走出城門之時,一輪血紅殘陽已經沒入地平線小半,四下裡金光一片。雖是如此,風卻冷得怕人,刮在臉上有如刀割。

  棄天帝沒有騎馬,獨自一人緩步走到新搭起的刑臺之前,饒有興趣的看看結實的刑架,又望望帳口翹首以待許久,此時紛紛面現失望的眾文武,突然一笑。

  “陛下,請請出弦首。”朱聞蒼日深深一躬到地。

  “孤王說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魔族又有父罪子受的習俗,弦首鞭刑,本王便按照魔族規矩,加倍代他受過!”話音方落,已經踏上刑臺,肩頭華美裘皮已然滑落,露出潔白無暇,肌肉賁起的上身。

  “啊,這……”眾人皆是一片愕然。

  “行刑!”長袍墜地,棄天赤膊立在天地殘陽和凜冽寒風之中,轉過身形,雙手一扶刑架橫木,將脊背對著眾人。

  眾人面面相覷,突然“啪嗒”一聲,二指粗的牛皮鞭子落在地上,黑鐵塔一樣的劊子手“撲通”一聲跪倒,叩首道:“大王,小人萬死也不敢啊!”

  “哼,你們誰敢替他行刑?!”棄天帝略微轉頭,眼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眼光之烈,連朱聞蒼日都低下了頭。突然,銀鍠朱武不卑不亢,緩緩邁出一步,從劊子手腳邊撿起鞭子。

  “……臣侄斗膽執鞭,以全陛下忠孝之名。”

  “……”棄天自嘲一笑,“來吧,孤王欠你。”

  “臣侄全家,縱使為我魔族粉身碎骨亦無怨言,斷不敢做如此想。”朱武一面說,一面沿著木梯緩緩榻上刑臺,話音落時,人已經到了棄天帝背後。“王叔,臣侄代王叔執行族規,得罪了!”說罷,更不遲疑,手臂高揚,鞭聲連響,點點血花迸散長空,融入如血的夕陽殘霞之中。

  ……

  “快快。”戒神老者語帶哭音,向著雙目通紅的面露凶光的補劍缺道:“先將大王扶入帳中,我回宮去取傷藥。”

  “哈,孤王十五歲上陣殺敵,身上未落一條傷疤,不想今日,卻在自己族人手下見血了。”

  “大王啊。”架著將手臂搭在自己肩頭艱難拖步,雖然臉色慘白,嘴脣抖個不停卻還要說笑的君主,補劍缺不知平日的蠻力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區區幾十步的距離,竟是怎麼也走不到,手掌偶爾碰到棄天帝后背,觸手滾燙,皆是片片血肉模糊,頓時如遭電擊,猛地彈開,“都是自家人……這究竟是要幹什麼啊……”補劍缺只覺得眼中發熱,卻是騰不出手來抹抹有些溼潤的眼角。

  “狼叔啊,去把我的外袍撿來,現在的風可是有點涼了啊。”坐在帳中馬紮上,棄天帝雙手抓著面前條案兩角,咬緊了牙關強撐住身體,寒風從帳篷縫隙之中灌入,寒氣飛速劃過後背傷痕,竟是如同利刃,陣陣錐心刺痛直衝腦際,眼前更是一片黑暗。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只覺得血水灌入靴筒,腳下本已經凍硬的泥土似乎也被落下的熱血融化,雙足落處如同爛泥般虛軟。

  ……

  不知何時,一條溫熱的手巾在赤裸後背小心翼翼輕輕擦拭,疼痛舒緩,讓棄天帝已被疼痛佔滿的腦筋漸漸有了幾分空閒。

  “……?”棄天帝的眼瞼動了一下,這感覺既不是戒神或補劍缺,也不是那個……蒼。

  “換水。”一個沉厚充滿磁性的聲音冷冷的吩咐一旁的補劍缺。

  “吞佛?”棄天帝身體一震。

  背後的紅髮將軍沒有迴應,專心致志處理眼前的傷口,既不邀功,也不解釋。

  “吞佛……是你命人先把四槍出城的消息告訴老師的吧?”棄天突然問道。

  “是。”

  “做得好啊……”聽不出魔侯咬著牙說這句話究竟是想誇讚還是憤恨,只是,無論本意為何吞佛童子仍舊絲毫不為所動。

  吞佛童子將手巾丟在一旁,洗去手上血跡,起身走向帳口,“至少今冬,不會開戰了。”說罷,側身讓開了抱著藥箱衝進來的戒神老者,頭也不回的出去,走時隨手將厚厚的帳簾放下。

  “陛下,吞佛將軍他……”戒神老者沒料到此人會從帳中走出,頓時滿臉驚慌疑惑。

  “老頭兒,快進棺材了?手腳這麼慢!”看見老夥伴呆立不動,補劍缺氣急敗壞罵了一句。

  “我繞道去見蒼先生……”戒神老者話說了一半,趕緊住口。

  然而,棄天原本低垂的眼睛,似乎向上挑了挑,但是還沒看到將帳口遮了個嚴嚴實實的帳簾,就又垂下了,輕聲問道:“老師……他怎麼說。”

  “蒼先生……也很關心陛下您的傷勢……”戒神老者低下頭,避開棄天目光,將藥箱放在桌上,掀了蓋子幾下,才發現方向反了,又慌忙調過來,將藥箱打開。

  “哈,戒老,這不是老師會說給你聽的。”棄天一聲輕笑,已從老僕的眼中看到了所有。


  夜深了,蒼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微熱的體溫,註定今夜往事夢迴,輾轉難眠。朦朧之中,不知怎的,竟是反覆想起十年前,那個人來到封雲城,眼神彷彿一個被父母遺棄了的孩子,充滿了憤怒和警戒;一個月後,他從認識不多的玄朝文字中挑了一個字作為自己的名字,那個字,是:棄;十年後,他走的時候,豪情萬丈的簽在通關文碟上的,是兩個字:棄天。


  “哈,天未棄汝汝棄天,蒼生有幸……蒼……何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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