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一章

  “查!”

  立在魔侯寢宮院內,伏嬰師面色嚴峻,一聲令下,二十名僕人各自分工,默不作聲走入棄天之居所,小心翼翼搜尋起來。

  伏嬰師立在院內,冷眼監視的同時看著指尖所拈的一枚顏色略微有些詭異的銅錢……

  ……

  昨日下午。

  “伏嬰宰相……”負責重建浩渺居的工匠頭目略有些慌張的跑進了宮內書房。

  伏嬰師雙睫先是向上一挑,隨後又壓低了看看堂下坐著的兩排文案書吏,沉聲道:“回去天波宮靜等,我稍後便去。”說著,將面前最後一份公事處理完畢,再次掃視一眼各個低頭不語,埋首案前的文官,起身出了書房。

  “何事?”還未走進已經拆了門板的院內,就見其中一片詭異靜默,幾十名工人全都停工不做,聚在院落一邊,臉上七分疑惑三分驚怖。

  方才前去報告的工頭匆匆跑上,道:“宰相大人,方才小的們進入內室挪動床榻,一時不慎,床板掉落,……結果……”只因天波宮浩渺居之工程非比尋常,凡是所有拆落的屋宇構件皆須仔細編號妥善安置,而魔國工匠對於玄朝建築之法尚不熟稔,故此進展緩慢之極。

  “嗯?”伏嬰師哼了一聲,已經疾步向著正堂走去。

  工頭跟在一旁,繼續奏報:“床板散落,夾層之內,掉下了……”

  “銅錢?”立在堂上,看看腳下散落地上的幾枚銅錢,伏嬰師纖細眉目間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正是,這有玄朝銅錢掉下來,嚇了眾人一跳,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兄弟們中,有個以前在玄朝那邊做過工的,說是……”

  “清點一下,看看共有多少。”心中驀地想到一事,伏嬰師及時擺手,制止了對方駭人言論,沉著臉道:“隨後一起送來交我……”說著轉身,舉步下堂,才走出幾步,卻聽背後上前蒐集清點的工匠們又是齊刷刷一聲驚呼!

  “何事?”伏嬰師心中不快,霍然回頭,然而看見眼前此景,卻也只覺得光天化日之下,一股極寒隱隱透徹脊背:

  只見蒼睡榻的床板已被翻轉過來,撬開一層木板,只見另一塊木板底面竟是粘著近百一模一樣的銅錢,看似雜亂,卻又彷彿另有深意。

  “……將這床板用布包裹,擡去後面庫房空屋,沿途有人問起,邊說是床板開裂,先放在庫房等待修理。”伏嬰師深吸一口氣,沉聲吩咐,同時將地上幾枚掉落的銅錢撿起,本想收在隨身的香袋之內,但是猶豫了片刻,還是攥在手中離去了。

  ……

  “啟稟宰相,並未找到與您手中銅錢相似的物品,也未發現什麼可疑物品。”領頭侍衛長一聲奏報,將伏嬰師思緒拉回眼下。

  看看面前略有些凌亂的房間,伏嬰師眼神仍是如常淡定,緩緩道:“將各個物品恢復原狀,今日之事,務必守口如瓶。大王若知此事,他不殺汝;我必殺汝!”說完,在眾人畏懼眼神之中揮袖轉身,大步離去。


  “蒼先生,您看此地如何?”算天河前面領路,戒神老者拎著裝著清水的瓦罐在後面跟隨,離開魔侯寢宮來到王宮內一處清淨院落——適才伏嬰師建議:身為臣子,不宜在魔侯寢宮之內久留。想到探討典籍,來日方長,故此已在這寢宮隔壁安排了一個清雅所在。故此,算天河便將蒼帶來這個小小院落。

  “此地……甚好。”蒼略微打量了一下,一間無匾廣廳,內中空無一物,倒是甚為明亮。

  “蒼先生喜歡便好。”第一次與這位人物獨處,算天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一想到適才魯莽拜師之舉被對方婉拒,心中更加忐忑難安。

  “什麼人?”正要登上廳堂,卻聽裡面傳出了一人輕叱,隨即,一個穿著紅色錦衣的人影,從廳堂正面的屏風後轉了出來,竟是二殿下朱聞蒼日。

  “啊?蒼日殿下?”算天河一愣。

  “算天河大人……以及……”朱聞蒼日鳳目微動,眼光已經落在了從容立在自己面前的紫衣人身上,“哈,弦首難得步出陛下臥房,倒叫蒼日幸會了。”一聲嗤笑,隨意拱了拱手,後不等對方回答,又將眼光轉向旁邊新任的欽天監太史令,“算天河大人,此地荒廢已久,你帶弦首大人來此做甚?”

  “二殿下,”身在朝堂上,便知宮廷事,算天河只得硬著頭皮拱手道:“算天河近日榮升欽天監太史令,奉伏嬰大夫之命,整理我國曆代典籍話本,著史傳世;正欲向請蒼弦首請教個中訣竅。”

  “哦?”朱聞蒼日嘴角勾起,看看仍舊不語的弦首,笑道:“既如此,小王今日正巧無事,也想一道聽聽蒼先生之高論,未知可否?”

  “請隨意。”蒼說著,輕輕撣了撣袍袖,緩緩步入。

  ……

  “蒼先生,在下想請問聖人與帝王諡號,究竟如何……”三人坐定,戒神老者一旁侍候,算天河一拱手,問道。

  蒼雙目低垂,緩緩道:“經天緯地曰文,布義行剛曰景,威強睿德曰武,柔質慈民曰惠,聖聞周達曰昭,聖善聞周曰宣,行義悅民曰元,安民立政曰成,布綱治紀曰平,照臨四方曰明,闢土服遠曰桓,聰明睿知曰獻,溫柔好樂曰康,佈德執義曰穆,是為上諡;而亂而不損曰靈,殺戮無辜曰厲,好內遠禮曰煬,是為下諡;而恭仁短折曰哀,慈仁短折曰懷……此,是為中諡。立諡寫史皆同一理,不為亡者諱,不為生者顯,但求一信一達,方能為後世之鑑也。”隨口說完,看看面前算天河一副應接不暇,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再問的神情,蒼臉上雖沒什麼變化,眼光卻向四下尋找,隨後站起,輕輕走出空空蕩蕩的廳堂,來在院內,伸手摺下院內棗樹上一枝長約三尺,已經枯死的枝椏,等到誠惶誠恐的算天河與冷眼旁觀的朱聞蒼日湊近身邊,才一面緩緩複述方才言論,一面用右手前三指捻著樹枝末端,隨手在石板路邊沙地上逐字劃了起來。

  “哈……”正當算天河全神貫注,用心記憶沙地上的文字之時,一旁的朱聞蒼日卻突然乾笑了一聲,拖長了聲音道:“弦首……”

  “嗯?”尖頭已經磨圓的樹枝輕輕擡起,蒼悠悠然轉身,問道:“二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朱聞蒼日抱肘而立,笑道:“平定功過,流於文字之間,畢竟難解,蒼日愚鈍,仍無心得,想請弦首試舉一人為例,比如……魔侯功過,百年之後弦首要如何評定呢?”

  “……”蒼眉目低垂,過了半晌才道:“魔侯繼位不經年,來日方長,如今尚不能定論……”

  “吾聞玄朝尚人物品題之學盛行已久,弦首素有先見之明,此間無人,說說何妨?”朱聞蒼日一對鳳目,斜斜撇向對方。

  蒼沉吟片刻,無言後退數步,用樹枝在平坦沙地上再劃出兩字,同時,淡淡的道:“貞心大度、以法正國、輔弼王室、彌縫災害、正君之過的‘匡’侯……與殺戮無辜、暴虐無親、愎狠無禮、扶邪違正、長舌階禍的‘厲’侯,端看魔侯作何選擇了。”

  “哈哈。”朱聞蒼日一笑,道:“弦首這兩個字,雖然避開了‘諱’‘顯’之嫌,然而又有些平淡啊。弦首,此地並無外人,何必見欺如是,蒼日心中倒有一字,乃是闢土兼國、武定四方之‘桓’字,未知弦首以為然否?”

  蒼瞑目無言,淡淡道:“雖言論史無心,然而是非功過,畢竟端看何人執筆了。”

  朱聞蒼日緩緩點頭,道:“弦首此言,出自肺腑,蒼日拜領。再次斗膽,請問:弦首、奇首百年之後,又願以何字傳世呢?”

  蒼雙睫之間眼光似乎一閃,靜靜立在陽光下半晌無言,直到周圍三人等得連呼吸都變了節奏,才再度低頭,劃出二字,道:“大哥得一‘誠’字,當之無愧;至於蒼,能得一‘純’字,此生無憾。”說著,將手中枝條拋在地上,寬大袍袖左右撣撣,已經是揚長而去了。

  “……二殿下,算天河大人,老奴告辭!”見蒼離去,戒神老者慌忙衝著二人一作揖,拎著瓦罐追出院落。

  “誠?純?”算天河看著腳邊,比之方才已經略顯潦草的二字,不由自主唸了出來。

  “純德合天、從容中道、推心御物、秉德純一曰誠;至於‘純’字……”朱聞蒼日似乎也是心中有些震撼,口氣也變得沉靜起來,突然,似乎是察覺到算天河彷彿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勉強笑笑道:“太史令大人,伏嬰表弟帶回的玄朝典籍之內,有一小冊名為《姓苑》,對諸字更有詳解,現在小王處,雖尚有幾簡未曾抄完,倘若大人急用,便先讓大人拿去吧。”

  “這……豈敢,下官一時興起,二殿下切莫匆忙。”算天河慌忙拱手。

  “哈。”朱聞蒼日突然擡頭,看看這空蕩蕩的院落,“今日入宮,見到這間院落又開,便進來看看,不想……哈,太史令大人,小王先行一步了。”說著,小心翼翼繞過地上字跡,從容而去。

  ……

  “呵呵……”戒神老者一面給回到表面上平靜如常的魔侯寢宮之內的弦首倒水一面自己笑了起來。

  蒼緩緩轉頭,問道:“戒老有何欣喜之事?”

  戒神老者放下手中瓦罐,笑道:“不想能在那裡遇到蒼日殿下啊,不過,倒也並不稀奇啊。”

  “嗯?”蒼輕輕抿了一口水,問道:“此話怎講?”

  “那裡原先是王子們未成年時看書識字的所在,當年蒼日殿下與伏嬰大人便都是……”

  “便都是如何啊?”外面傳來伏嬰師的聲音,卻是看見算天河回到書房之後,便即趕過來道勞的魔國宰相。

  “哈,伏嬰大夫,老奴正說難為你想到那個所在啊。”戒神老者轉身,看著正脫鞋入堂的宰相。

  伏嬰師一笑,先向戒神打了招呼,卻也不深究適才話題,恭恭敬敬來在蒼的面前,躬身道:“蒼老師,適才已經接到朱武殿下戰報,白狐國君儲伯藏主陣前自盡;犬若丸開城納降,魔國大軍幸不負天子所望,不費一兵一卒便已全然進入白狐國,如今正等待天子裁決一下,即可回國。陛下亦將領兵而回,估計再過兩三日,便能歸國了。”

  “……”似乎沒有察覺手中水碗傾側,已經濡溼了半幅衣袖,蒼沉默半晌,終於道:“……伏嬰,才敏詳審、治繁不擾之‘理’與寵至益戒、行義合道之‘賢’,於你喜歡哪一個呢?”

  伏嬰師一愣,隨後再度躬身,道:“老師過譽了,伏嬰兢兢業業,倘身後得一‘能’字,已是今生無憾了。”說罷,再拜告退。


  “老爺啊!”

  剛剛走出魔侯寢宮不遠,卻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用怪異的語調叫了一聲,伏嬰師當即站住,詫異回頭,果然看見妻子藏身一株樹後,笑眯眯的望著自己。“挽月?”

  “嬰哥啊!”挽月從樹後蹦了出來,一把抱住伏嬰師手臂,“就知道悶頭走,眼睛都直了,人家站在道邊向你招手看不見啊!”

  “抱歉。”伏嬰師勉強一笑,突然一愣,問道:“剛才……你叫我什麼?”

  “老~爺~啊!”挽月笑得直打跌,“我聽說,玄朝的宰相夫人就是這麼叫自己丈夫的,你說可笑不?”

  “哼,嫁做人婦還這麼頑皮!”伏嬰師作色道,“進宮來做什麼?”

  “來抓老爺你啊!”挽月臉上也換了一副表情,眼中露出一絲黯然,“三天沒回家了……以前沒嫁你的時候,都不曾這麼久見不到你……”

  伏嬰師一聲苦笑,道:“前方用兵,軍糧補給,一切用度,事事操心,我何嘗不想多些空閒啊?”

  “我就說了,棄天最壞了,什麼事情都推給你做!”挽月顯出不高興的神情,“算了,我去找蒼日哥哥!”雖如此說,卻仍是抱著伏嬰師的手臂不願放開。

  “夫人……”伏嬰師輕輕叫了一聲,卻是一眼掃過挽月腰間的雙羊玉佩,眼神一凝,原來要說的甜言蜜語頓時收了回去,直接問道:“你何時給這玉佩換了吊穗?”

  “啊?”挽月面仙境呀,拿起腰間玉佩看了看,道:“哪有換過啊?赭老師送來之時,不就是這般你所喜愛的水藍色吊穗麼?你啊你,成婚時樂昏頭了吧,赭老師送來的禮物都不仔細看!”

  “嗯……”伏嬰師眉頭微微一簇,道:“抱歉,我一直以為是赭紅色……挽月,水藍色與你不配,不如換過吧。”

  “才不!”挽月一吐舌頭,眼神卻慢慢變得柔和起來,將臉頰貼上對方胳膊,道:“我看著這水藍色的穗子,便能想你來,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邊一樣啊!”

  “啊……”伏嬰師身形微微一晃,原本只是浮在臉上的表情卻慢慢融進面容,緩緩瞑目,半晌無言,突然道:“挽月……吾還有些急事要處理,你先回家去吧。”說著,推開還有些錯愕的妻子,急匆匆穿過面前院門,轉向御書房了。

  ……

  天已全黑,伏嬰師便在自己書案上用過簡單晚膳,處理完最後幾卷文書,擱筆於硯,長出口氣。看看堂下,眾文案陸續歇工,唯有風流子尚在,便開口道:“風流子,我馬上替魔侯擬份呈交天子的報捷表章,你明日帶它出城,前往陛下大營,待蓋過璽印之後,便馬不停蹄,趕往封雲城內,先往任沉浮大人處,一切由他安排。”

  “是。”風流子起身,等在伏嬰師身邊。

  伏嬰師長出口氣,展開魔侯上表所用素文綾,左手攬袖,再度提筆,心神竟是一陣恍惚……

  “大人!伏嬰師大人!”風流子幾聲驚叫,才將他從莫名如煙的思緒之中拉了回來。

  “嗯?”微微側目,看向對方。

  “大人,您洇筆了……”

  低頭看去,才發現素文綾上,竟已經洇開了一大灘墨跡。“啊,一時疏忽了。”伏嬰師搖搖頭,隨手拎起掛在腰間的書刀,要將此段裁去,誰料才劃開半幅,一眼看清刀脊之上鐫刻的小字,便又是一陣相同的恍惚。

  “大人……大人這幾日操勞過度,想是精力不濟,未若先做休息,明日一早,屬下再來領取?”看著自己上司愈見蒼白的臉色和彷彿神遊天外的眼神,風流子面露愁色。

  “……也罷,你去吧。”心知上表大事,馬虎不得,伏嬰師輕嘆一聲,點了點頭。


  ……看著這水藍色的穗子,便能想你來,就好像你一直在吾身邊一樣啊……


  卻不知風流子走後又過了多久,伏嬰師才猛地搖了搖頭,嗤笑一聲:“怎有可能!”手上用力,強迫自己握緊書刀,緩緩下拉,“嗤啦”一聲,將那染上墨跡的白綾一刀兩斷。


  “你去吧,這裡還有我寫給任沉浮的書信,一併帶上,如能見到天子,不要失了禮數。”

  大清早,將寫好的表章和書信交給風流子——昨晚前半夜伏案沉睡,天色微明時驚醒後便再也睡不著,索性一番努力將桌上公事全部處理完畢——伏嬰師看看離早餐尚有一段時間,眾文案還未來到,偌大書房之內,便只有自己一人,心中一動,從懷中取出那被絹帕包裹的三枚詭異銅錢來。

  手指捻起一枚,前後翻轉看看,眉頭又蹙了起來:銅錢材質與鑄煉技術頗好,前日初見,以為只是通行於世的玄朝銅錢,而仔細端詳,卻發現形狀雖然相同,然而款識與大小仍是不同,正反兩面分別蝕刻四個並不熟識的古字,盤曲的筆畫,纏繞在青紅駁雜的鏽跡之間,時時令人脊背發冷,方令他動念,瞬時反應乃是詛咒厭勝之術,又想到冬日種種變故,立刻便是一身冷汗。正巧算天河前來請教,便順水推舟,藉機支開戒神與蒼,衝入棄天臥室檢查一番……

  此舉一無所獲,心中疑惑卻無絲毫解除……

  “難道,不是……厭勝?”玄朝厭勝之術,雖有耳聞,然而兩位老師皆是正人君子,每當問及,縱使不是聲色俱厲,卻也是語重心長,諄諄告誡,切莫沾染。伏嬰師即便對此道懷著莫大興趣,卻仍是不得其門而入。想到連同手中三枚在內,黏在蒼臥榻底面的銅錢共計九九八十一枚,心中懷疑唯有更深,伏嬰師緩緩搖頭,眼睛盯著銅錢之上所沾的,又似血塊又似其他的汙漬,心道:此必是厭勝錢無疑,只是倘若並非蒼老師所布,又是何人所下呢?針對者又是何人呢?

  “主人……”一聲稟告,伏嬰師終於回神,擡頭看去,卻見自己管家畢恭畢敬立在門口。

  “你跑來作甚?”想到昨日挽月賭氣回去,伏嬰師心中便是一陣厭煩,冷冷問道。

  管家拱手道:“主人,有位先生自玄朝而來拜會主人,正在府內等候。小人攜帶那位先生名刺來請主人回府。”說著從懷中取出盛放名帖的木櫝來。

  伏嬰師微微一愣接過,一面打開,一面隨口問道:“便是一個人來的麼?”說著,木櫝已開,只見內中並無名刺,唯有一封書信……

  ……

  “九江先生安在?”

  一面揚聲發問,伏嬰師已經推開了花廳之門,只見一人背對屋門,負手立於書架之前,聽到聲響緩緩轉身,向著自己從容一揖,道:“孤窮之徒,暮夜九江春。見過魔國宰相大人。”

  “九江先生不必多禮。”伏嬰師搶上一步,雙手攙著,道:“若非先生,怎救得了白狐,怎救得了險些亡於戰禍的魔國將士啊!”

  九江春面露哀慼之色,道:“宰相大人贊謬了,九江春無能,縱使救得千人萬人,卻也救不得伯藏主殿下啊!”

  “這……”伏嬰師臉上一滯,道:“伏嬰失言,先生勿怪。伏嬰久慕先生,而殿下書信,也已拜讀,其中對先生諸多讚賞,更添伏嬰之羨慕,便請先生屈尊留在府上,待陛下歸來,當即引薦,再行授予官職。”

  九江春微微一笑,道:“宰相大人此舉不妥,九江春背叛天子之事已是眾所周知,倘若在陛下朝廷任職,唯有徒增魔侯與宰相大人之難處而已。微服前來,唯願在宰相府上做一閒散幕僚,得一立錐之地足矣。”

  “這……只怕委屈了先生!”自己顧慮被對方說出,伏嬰師內心更添舒暢,一聲客套之後隨即揚聲吩咐道:“來人,將西跨院收拾出來,給先生居住休息,今晚在花廳設宴,我定與先生把酒暢談!”說著,突然想起一事,道:“九江先生,伏嬰這就引你先去拜會弦首吧!”

  “這……”九江春緩緩搖手,苦笑道:“宰相大人,只怕弦首不願見我這玄朝叛民啊。”



  “蒼先生,”魔侯寢宮附近的學堂之內,算天河照例前來請教,只是今日又多了兩名年輕文官,“這兩位乃是下官欽天監新任監正,文中子與風滿袖,他二人昨日聽聞蒼先生指點下官,便也想來一道求教,下官唐突了。”

  “……”眼睛掃過陌生二人,蒼緩緩點頭,道:“無妨……”說完,正要再將眼瞼垂下,卻在眼角瞥見一襲紅袍閃入,“……二殿下。”

  “哈,受寵若驚啊,弦首竟先向小王招呼。”朱聞蒼日微微一笑,亦已經緩步上堂。

  “往日受到諸多照顧,蒼並非不知感恩之輩啊。”等待算天河三人將几案沙盤擡到面前的功夫,蒼略微欠身,算作是向徑自入座的朱聞蒼日施禮了。

  “哈,蒼先生此言倒是正中小王下懷,昨日夜讀《文武貫》與《正奇錄》,對這個‘恩’字,反倒是多了幾分疑惑啊。”朱聞蒼日微微一笑,倒是直入正題了。

  “……”蒼也不用几案上削尖木條,直接伸出右手用中指指甲在平坦沙盤之上隨手寫畫道:“恩者,仁惠也,”頓了一頓,繼續道:“臣受君之寵,子受父之慈,……妻受夫之愛,因其非分故,亦稱為恩。”

  “哦?”朱聞蒼日嘴角翹起,道“既然弦首提到君臣、夫妻之恩,蒼日斗膽請問,一人於子虛之國蒙不白之冤,黥面放逐,而之烏有之國,備受國君禮遇,榮寵加身,國士無雙,雖為男風,然而恩愛無匹,更勝結髮;倘若亂世之下,烏有之國竟為子虛之國所破,又如何呢?”

  蒼微微轉頭,靜聽朱聞蒼日之敘述,正是一陣清風穿堂,晌午陽光明媚之時,他鬢邊髮絲飄起,竟在日光之下,如同萬縷金絲飄灑,“……知遇之恩,理當盡心而償;然雖有黥獄之冤,畢竟故土之情,永難割捨,況其人亦有屈身別國之舉,又怎能再提流放之痛?至於兩國一旦交兵,非一人一力便可挽回,唯有徹夜輾轉,痛不欲生,以身相殉,以命報恩而已。至於男風恩愛……雖古已有之,然畢竟一心之私,又怎可與家國興亡相提並論呢?”

  “原來如此……”朱聞蒼日微微點頭,隨後又道:“倘若一人,為報故土養育之恩,甘受奇恥之辱,切膚之痛,屈身事敵,終於助國君得償大願,問鼎天下,此人於國於民,可有恩否?他日玉帶加身,立於陛下,可否?”

  “無恩。”蒼雙目緩緩垂下,道:“故土生養,恩重於天,雖萬死而不能償也,其人無心,不提也罷;既然有心,鞠躬盡瘁,當為之事,何恩之有?位列人臣,此為功,非為恩也。”

  “哈!”朱聞蒼日霍然站起,又是一拱手,道:“弦首,如此說來,蒼日昨日夜讀《文武貫?黥徒列傳》一篇,認萍生玄國之民,無端黥流神朝,為昔日天子神翳帝所幸,榮寵加身,位極人臣,此非烏有之恩哉?其人禍亂宮闈,傾軋賢臣,致使神翳帝失德敗政;後無故失蹤,神翳帝竟至失心狂亂,神朝始為玄所滅,天子易位,此非傾國之功哉?然而,《文武貫》所載,天子玄烈帝即位,將認萍生斬於市槽,蒼日不解,何也?”

  “啊!”此言一出,一直坐在旁邊無暇插言,卻是渾身冷汗直冒的太史監三人,終於忍不住低低一聲驚呼。

  “蒼日殿下此言偏頗了。”蒼雙目微張,望定對面朱聞蒼日,一點黯淡光芒一閃即逝,輕擡左手,捋過鬢邊棕發,道:“恩字,從心,因心而施,因心而償,無心而為,縱有大惠,亦非恩。認萍生背冤去國,是小不忠在先;禍亂宮闈,終至天子失德,是大不忠於後;烈帝斬之,又有何不妥?無論其人自願與否,終究身死殉國,而死後,亦有青史留名,立傳為記,是何嘗不是待之非薄呢?”


  “此言差矣!”


  朱聞蒼日尚未答話,卻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已在院內響起,眾人大驚扭頭,果見立在院內乃是——魔侯棄天帝。

  棄天帝身上徵袍未脫,滿面塵霜,卻是剛從城外歸來。此時,大步走近,精鐵戰靴踏在青石板上,堂皇作響,將身立定,一抱拳,道:“老師,學生心繫老師貴體,連夜歸來,不見老師,四下尋找,不想在此與蒼日賢侄論史。”說著,人不上堂,就立在檐下,向著已經伏身跪拜的朱聞蒼日與算天河三人輕輕擺手,道聲:“爾等免禮。”

  蒼微微轉頭,又是一捋鬢髮,卻不說話,等到根根髮絲隨手而散,才將雙手放在膝頭,望定對方,道:“認萍生之事,未知有何高見?”

  棄天方才一進院內,目光便已經停在對方身上再不離開,適才見他捋發,心中更是震盪莫名,此時聽到問話,方才鬆了一口氣,慨然道:“妖孽亂國,是君之過;讒臣當道,百官同罪;南宮神翳失德敗政在先,認萍生何過之有?天子位,有德者居之而已,終歸是烈帝順天應民,合該身登大寶,認萍生何功之有?而《文武貫》為之立傳,將改朝換代之大事,歸結為一人之因,著實可笑!”

  “縱使成事在天,然而魔侯切莫忘記某事在人啊……天子治下百官,尤時時自稱寡人以自省……且認萍生以色媚國、以身邀寵,終不可取,《黥徒列傳》流傳千載,乃為警示後人啊。”

  “哈哈,老師所言,君子良行。只是學生以為,國有明君,則賢臣、饞臣皆不懼多啊!況稗官野史所載,認萍生受命烈王,忍辱負重,為國生死,乃是千古第一的忠臣啊!”

  蒼眉頭一皺,剛要說話,突然頭頂一聲異響,正不及反應,棄天雙眉一揚,已經一躍上堂,伸臂擋去了砸向他頭頂的幾片碎瓦。



  是夜,花廳之內,酒宴擺下,卻只得九江春一人對月獨酌——晌午時分,伏嬰師道聲失陪,匆匆入宮,卻是一直未歸。

  “殿下……”望定天邊弦月,九江春轉身向著白狐國方向,一盞白酒,潑灑天空,“九江春已經應殿下所願,到達魔國了。”祭奠完畢,轉身歸座,卻見遠處院落一角亮起了昏黃燈光,等到來人走進,卻是伏嬰師自己提著燈籠走近。

  “宰相大人……”九江春起身施禮。

  “先生,伏嬰公務纏身,當真失禮了!”伏嬰師將燈籠放在階下,除去身上斗篷,搭在外面欄杆上,步入廳內。

  “哪裡……”九江春微微搖頭,道:“在下一介閒人,宰相卻是日理萬機啊。”

  伏嬰師輕嘆一聲,勉強一笑,道:“先生客套。”說著拿起酒鬥,將兩人面前碗內斟滿……

  ……

  “宰相大人……”酒過三巡,九江春望定心不在焉的伏嬰師,道:“飲過這杯,九江春告辭。”

  “啊?”伏嬰師一驚回神,道:“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先生是說笑麼?還是伏嬰有……”他話說半句,心思終於漸漸穩定,瞬間已明白對方話外之音,不由一嘆,道:“唉,先生之意,伏嬰明白,只是……”雖然已是豁然省悟,卻仍是沉吟片刻,終於道:“吾前日在弦首塌下底板發現一物,本以為乃是無聊人的把戲,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不作他想。孰料今日弦首又險遭滅頂無妄之災,若非陛下在場,幾乎喪命,回想往日種種,只覺此時又非空穴來風……”欲言又止,從袖內取出一皮囊放在桌上。卻是他適才應招入宮,處理完弦首事務,悄悄前往倉庫,將那黏在鋪板底面的剩餘銅線悉數剷下,一併帶回,“此事陛下不知,還望先生指點。”

  “這……”雖然察言觀色,知道對方遭遇難題,豈料隨口試探,便照實相告,更沒想到,竟引出了這麼一樁大事,九江春臉色也嚴肅起來,小心翼翼抓過皮囊,將內中之物倒在案上,才只見數枚,臉色就已大變,驚道:“青蚨怨咒!”

  “青蚨?”聽到這兩字伏嬰師並不陌生,滿臉疑惑看向對方。

  九江春將皮囊內銅錢悉數倒出,以手指撥弄清點,片刻之間神色已經緊張,匆匆問道:“大人,大人便只找到這些子錢麼?”

  “正是……”伏嬰師緩緩點頭,“先生,伏嬰不才,青蚨飛錢之事亦曾聽聞,只覺那是市井小民之訛傳,卻不知此術怨者何來?”

  九江春緩緩搖頭道:“蒼、赭二公正直君子,大人出自門下,恐怕只知:青蚨子母之血,塗於錢上,母出則尋子而歸;子出則尋母而返,如此反覆,往來不絕,此典吧?”

  伏嬰師點頭道:“正是。”

  九江春臉上不見舒緩,道:“此乃著書者偽飾之辭,只因厭勝咒術傳世不利,故以此說惑世,實則故老相傳,青蚨之咒,傳自南蠻九黎之巫蠱之術,乃是陰毒狠辣厭勝雙殺之術!”

  “啊!”伏嬰師臉上變色,道:“雙殺……莫非……”

  “正是,子錢母錢各居一方,尋不得見,怨氣自生,將其放於人之左右,各自沾染子母之氣,累積半年而發。咒發之時,兩名受者不僅身遭橫禍,連心念際遇,也都備受摧殘。其人不過半載,便即身心凋零,死狀悽慘。如今看來,受此咒者,其中之一乃是……弦首蒼!”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封雲城天子書房之內,玄天子一拍桌案,怒容滿面,“赭杉軍!當日你獻策,說什麼驅虎吞狼之計,寡人信你,現在如何?寡人損兵折將,倒叫他兵不血刃,撿了個大便宜去!你說,是不是要叫寡人判你個裡通外國之罪啊!”說著,已經將桌案上刑無錯差人連夜送來的白狐國降書順表以及軍情陳文扔在了對方身上。

  “陛下!”赭杉軍跪倒,膝行向前,將懷中亂作一團的種種文書慢慢捧回天子書案,然後退回,垂首道:“臣獻策不當,願受責罰!”

  “……”玄天子長出口氣,看看面前之人,沉吟片刻道,正要開口,卻聽外面宮人又喊一聲:“報,任沉浮攜魔侯上表求見!”

  “讓他進來!”玄天子種種哼了一聲,“起來說話,大伯父託孤重臣,寡人受不得您這一跪!”

  “謝陛下。”赭杉軍緩緩起身,臉上卻無絲毫輕鬆,微微轉身,看向捧表走入的任沉浮。

  任沉浮進入,先大禮參拜了天子,隨後道:“臣啟陛下,魔國使者風流子今晨抵達封雲城前來上表,事不宜遲,臣斗膽不待陛下大朝,攜表進宮來見。現魔國使臣亦侯在宮門之外,未知陛下願意一見否?”

  玄天子皺皺眉頭,道:“棄天表章留下,吾現在不想見魔國之人,讓他回去等著。”說著輕輕用手指點了點桌案一角。

  任沉浮道聲:“是。”小心翼翼將懷中綾軸放在桌案一角。

  玄天子重重吐了口氣,等到任沉浮正要轉身出門,才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案角卷軸良久,終於道:“棄天表章,寡人懶得看,大伯父念給我聽吧!”

  “陛下!”任沉浮驚呼出口,才察覺失禮,慌忙再次跪倒——此等為天子宣讀奏表輔佐政務之事,乃是宮內宦官之責,此時天子竟讓赭杉軍讀表,乃是莫大的侮辱。

  “何事?”玄天子下巴一揚,拉不滿的問道。

  任沉浮匍匐在地,道:“陛下,奇首日理萬機,勞苦功高,此等宣讀表章之事便由微臣代勞吧。”他心知天子存心刁難,倘若此時提議在從外面叫個宮人進來,必不答應。

  “哈……”玄天子眼睛在跪倒在地的任沉浮和立在一邊臉色鐵青的赭杉軍身上掃了幾個來回,道:“難得任大人有此心意……那就……”

  “陛下……”赭杉軍突然開口,道:“陛下命臣讀表,乃是莫大之信任……臣……受寵若驚!”說著,緩步上前,雙手捧起案角卷軸,畢恭畢敬退後,緩緩展開,朗聲宣讀起來……



  “嬰哥!”挽月坐在燈下,用手指輕輕滑過對面伏嬰師眉間深深溝壑,“這裡都能夾死蚊子了!”說著起身,坐在對方腿上。

  “啊?”伏嬰師赫然一驚,隨手將對方抱在懷裡。

  “好幾天了,棄天也回來了,你究竟有什麼心事啊?”挽月側頭,“自從那個九江春來了之後,就沒見你開心過,不喜歡他,就轟他出去好了!”

  “胡說!”伏嬰師氣笑一聲,“九江先生乃是玄朝有名的文士,……將來,咱們的孩子出世,吾還想讓他做老師呢!”說著臉上已經溫和起來。

  “你呀!”挽月用手指一戳伏嬰師額頭,“也就是嘴上說說,我一個人可是給你生不出兒子來啊!”說著臉上已經泛出一抹緋紅。

  伏嬰師微微一愣,道:“是吾不好,冷落了夫人……”但是卻已經推開挽月,站起身來道:“只是今日,吾還有公務未曾處理……”

  “公務!又是公務!”挽月賭氣站起,扭回身去,眼角已經溼了。

  伏嬰師緩緩走到他身後,柔聲道:“好月兒,國富民強,將來咱們的兒子出世才能過得幸福安樂啊……”見挽月扭過身去不理,又是一笑道:“何況我這兩天迷迷糊糊,你總不希望咱們的兒子出世之後是個小糊塗蟲吧。”

  挽月撲哧一笑,再轉過身來,便只能看見伏嬰師出離臥室的背影了。

  ……

  “九江先生,安歇了麼……”立在西跨院九江春屋門之外,隨見裡面燈影閃爍,卻仍是先出言發問。

  九江春起身開門,將伏嬰師請入屋中,“宰相大人來得正好,這幾日承蒙大人關照,前往弦首藏書處查找,對於這青蚨怨咒的破解,已經落了端倪,只是究竟何去何從,仍需大人抉擇。”

  “且慢……”伏嬰師正色道,“關於這怨咒,吾還有幾件事情不明,先向先生請教。”

  九江春一愣,道:“宰相大人請講。”

  “敢問,被下咒的兩人,受害程度可是相同呢?”

  九江春搖頭道:“各人體質、命數皆有不同,怎會相同?按照玄朝說法,尚有九陽之數,可以略減怨咒之害。”

  “哦?願聞其詳。”

  “一曰,陛上天子;二曰,父母雙全;三曰,立戶長子;四曰,童子男身;五曰,秉性剛烈;六曰,八字相合;七曰,真龍在側;八曰,行止端方;九曰,天命加身。凡此九陽,除了第一陽可減兩分與最後一陽詭譎難測外,其餘每佔一陽,則咒術之力十分之內便可消減一分,然而天子只有一人,天命更是深不可測,因此除非九陽皆全,否則若無破解之道,結果仍是不變。而況,據吾所知,持母錢者,因幼蚨氣弱無知,或有轉圜延宕;而子錢所在之地,怨氣橫生,多有波及,蓋母愛子之天性爾。”

  伏嬰師長長吸了一口冷氣,緩緩道:“既是說,即令魔侯乃是真龍,如不破解此咒怨,蒼弦首之性命便在旦夕之間了?”

  九江春道:“算算時日,只怕過不得今夏。”

  伏嬰師緩緩點頭道:“請先生指點。”

  九江春也是長出口氣,面色在昏黃燈光照射之下亦有些可怖了,“此言,出吾之口,入大人之耳,切不可有第三人知曉啊。”

  伏嬰師緩緩點頭,望天施禮道:“若漏洩半字在外,伏嬰師情受五倫具喪,刻骨錐心之痛!”

  九江春緩緩點頭,道:“青蚨怨咒,乃是取母蟲之軀與未曾孵化的蟲卵,各自碾碎,血漿分別塗於錢上。隨後藏於二人隨身之物內,使不得脫出,咒成之日,子母相念,則二人分隔越遠,咒力越強。若破此咒,根本之法,乃是尋得子錢母錢,並受咒者與施咒者鮮血一併投入爐中熔鑄一體,將所得銅錠埋於四季烈陽皆能照到之處……”他看伏嬰師目光閃動,也不著急,繼續道:“除此之外,尚有一緩一急、一全一損二法。”

  伏嬰師心中權衡半晌,道:“伏嬰貪心,欲求萬全之策。”

  “這緩法便是,將子錢並寫有受子咒之人的木偶同置於滾油之內,日夜煎煮。點火當日,受咒者之厄運立停,直到偶身為鮮血染紅,則其咒盡去。只是,中間不得熄火間斷,否則不僅前功盡棄,且積蓄木偶之上的怨氣即刻反撲,子母兩名受咒者只怕短期之內便有殺身大禍。”

  “請問此法需要多久?”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

  “……”伏嬰師眉頭皺起,思忖片刻道:“敢問……那急損之法呢?”

  九江春緩緩搖頭,道:“此法救不得弦首,不說也罷。”

  伏嬰師一愣,隨後道:“先生但說無妨,玄朝底下厭勝巫咒橫行,伏嬰師權作參考。”

  “唉……”九江春搖搖頭,雙手負後道:“便是……在咒發取命之前,將中咒二人之一殺死,挫骨揚灰,怨恨即消,則另一人自然無厄。”

  伏嬰師聞言,只覺半身如墜冰窟,半身如遭火焚,渾身顫抖不已,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什麼!棄天不費一兵一卒進了白狐,現在還要向寡人邀功!還要在秋嘗大祭上擔任祭酒!真是豈有此理!”

  聽完赭杉軍一字一句讀完魔侯奏表,玄天子怒上眉梢,案頭硯臺,已經砸在兩名大臣腳邊。

  “陛下息怒……”赭杉軍將表章收好,放在龍書案上,隨後緩緩彎腰,卻見任沉浮已經將摔做兩半的硯臺撿起,雙手捧上,赭衫君接過,還未起身,被撕成兩半的魔侯表章便又扔了下來,“陛下……降旨命昭、尹、魔三國起兵時,已經言明,先入白狐城者,即行封賞;魔侯雖然奸猾,但是陛下堂堂天子,豈可言而無信,此事臣不擔心;臣所擔心者,乃是秋嘗日祭酒之位……”赭杉軍拎著兩塊半殘硯,緩緩說道,“祭酒之位,一直由諸侯擔當,乃是天子榮寵所在,魔侯此舉顯然是要讓天子封他為天下霸主啊!”

  玄天子怒氣未消,憤憤喘息不止,“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寡人怎會讓一個野狼崽子……”

  赭杉軍看看龍位之上的天子,又等了片刻,道:“陛下,臣……斗膽再獻愚策,不如便說,昭侯去歲治水有功,陛下已經答應今年秋嘗命其祭酒……”

  “豈能這麼就便宜了他!”玄天子眼珠一轉,道:“擬旨,分送魔侯棄天與耀侯六禍蒼龍,便說神國前朝餘孽,苟延殘喘已久,目下更有不臣之舉,兩位國君那個替我除去心腹大患,金秋祭臺之上,便能立身寡人之旁!”

  “這……”赭杉軍一愣,道:“陛下!”

  “寡人心意已決,從速去辦!”

  赭杉軍還要再行爭論,卻覺得衣角有人拉扯,同時任沉浮已經跪倒,道:“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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