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

第一章


  苍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温文尔雅,无比善良的饼脸商人竟能见利忘义到两桶金子就把自己的账房先生卖给当地的波斯富豪。他原以为自己进入这幢如同梦境一样的华丽宫殿的目的是为了和此地的主人说:“那幅画不卖,请把它还给我。”


  所以,在完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苍被客气的请到了这件坐落在城郊的宫殿之内,坐在一间满是大理石雕刻的庭院的石凳上看日出,看喷泉和异国的植物发呆,直到最后几乎是太阳马上就要开始下山的时刻,从一个雕花小窗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疑似自己船主的家伙满意的离开。正当他有些紧张的站起身时,走廊里转过了一些白衣赤足的波斯仆从,为首者用蹩脚的中原话将他“请”到了另一个院落,一间飘满水蒸气的露天浴室,在这里他被告知:“把自己洗干净。”苍也姑且将其理解为对方的汉话水平委实不怎么高明。

  不过,穿越了广袤的沙漠来到异国,苍很高兴能够在如此宽阔的地方洗个热水澡。这是一片神奇的国度,阳光和色彩都是他在敦煌做画匠时未曾真正见过的,虽然仍有不安和忐忑,但是,似乎见到这浓密翠绿的植物,洁白的墙,墙上用各种宝石拼接镶嵌出来的草叶和水波的花纹,就会从心底升起一种愉悦、快乐甚至有几分慵懒。

  褪下身上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衣,苍跨入温热的水中,缓缓坐在黑色大理石雕琢的圆润的台面上,洗净身上和发丝间的尘沙。现在长发披散不着寸缕的他身上唯一的一件身外之物,是用一段细细的麻绳挂在颈项上的半块黑曜石。当初得到它的时候,只觉得那个有点泛黑的掐丝银托做工精良,石头本身倒也平平无奇,可是今天,大约是真的回到了故乡的缘故,断口处已经被摩挲得棱角圆滑的黑曜石中,似乎泛起了点点金色的光泽,如同穿越楼兰、龟兹、大月氏诸国时在客房的天窗中看见的星空一样。

  苍似乎被这点点的星光煞到,捧起在水中静静旋转的项坠,看着周围洁白的高墙和墙外的蓝天,茫然的问了一句:“果然是这里么?你……和他的故乡。”


  似乎是泡在温暖的池子里睡着了,等到苍再次从飞天、佛像和供养人的世界回到现实之中的时候,从雪白的墙头射进来的夕阳金色的光芒,耀的他更加张不开眼睛。即使是苍,也对自己的随遇而安很是无奈。挂着一身的水站起身来,用最快的速度洗净了身体和头发。在池边,那身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衣服大概早就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顺次摆放的丝绸衣物和镶嵌着宝石的金饰。

  “这是……”,要见到那位大人物,不仅要洗澡,还要换衣服?满怀着疑问拎起唯一的一件纺织品,苍看着这光泽如同金属溶液一样的装饰着大把的金色流苏和刺绣的紫色丝绸,觉得与其说是一件衣服,倒不如说是一块围腰布更合适一些,那令人尴尬的长度,让他只能选择将这块丝绸围在腰间,遮住私部和大腿。再下来,看着那铺满一地的沉甸甸的金色头饰、胸饰、腕饰还有手饰,苍的眉峰紧了一下,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仅仅是陪某个波斯富商聊天吃饭告诉他卖掉那幅画是自己见利忘义见钱眼开的雇主的私人决定那么简单。

  “难道是搞错了?”他按着丝绸得接缝处,小心翼翼的蹲下身,逐一拎起可以砸死人的金饰,仔细研究起来,“这……大概是女人用的吧……”除了通过简单的壁画,苍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穿着。

  此时,几名男性的仆人走了进来,看他们的年纪,估计最小的也可以做苍的父亲。这些人七手八脚的替他擦干还在滴水的沙色长发,戴上所有的金质饰物,当他们一把扯下苍脖颈上的黑曜石的时候,却被这看上去柔弱的中原人转手夺了回去。仆人们面面相觑,随后不再计较,而是将他推到在一块虽然很薄但绝对柔软遮光的波斯绒毯上。

  “你们……”刚说了两个字,就已经仿佛被卷进竹帘子里的画笔一样被毯子裹了起来,扛上肩,不知又向着何处去了。


  走了很久,苍觉得自己都快在这将自己裹得动弹不得的毯子里憋死的时候,终于被放在了地上。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了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地面震动,毯子被抖开,苍滚进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靠垫中。屋子很暗,空气中混着浓浓的龙涎香和呛鼻的水烟气味。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双臂却已经被那些波斯人抓着了,一块白色的绸巾蒙在了眼睛上。

  “……”事情越来越诡异,他要是再意识不到危险,就是白痴了。苍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身后传的脚步声告诉他,所有的赤脚走路的仆人都已经离开了,屋里安静了许多,从自己面前,传来了水烟稀稀疏疏的咕嘟声,这屋里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你靠近一点。”突然,一个纯正的中原口音传入了耳朵,苍浑身一震,随后,依然是用双手撑起上半身,紧张的伏在原地。

  “我让你靠近一点。”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许不耐烦了,“奴隶!”

  “……”苍已经分辨出了,说话的人就在他的对面,大概在漫不经心的抽着水烟,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不开口,只是微微的将头偏向了一侧。

  片刻的沉默,有人走了过来,突然,苍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被一把抓着,不等他站起来,就被迅速的拖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丢在了一块厚厚的地毯上,手臂关节处被拉扯的疼痛和摔在地毯上剧烈的震动让苍差点失声叫出来。

  “你原来的主人已经把你卖给了我,你就是我的奴隶,听懂了么,中原人?”对方把苍的双手按在头的两侧,凑近他的脸,一字一顿的说。

  “……”苍浑身一抖,原来被卖掉的不仅仅是自己唯二的两件宝贝之一,想起了下午在院子看见的,自己的东家那心满意足的背影,每当做成了一笔生意,那个饼脸商人的步态都会显得格外轻盈,当想到这一点,他终于愤怒的挣扎了起来。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对方将整个身体压了上来,脸应该凑的更近了,苍都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炽热的呼吸。双手被从颈边挪至头顶,被一只大手抓着手腕。对方腾出另一只手来挑起苍的下颌。眉头微微的抖动了一下,苍将双唇抿得更紧。

  “……你嘴里藏了什么?”霸道的捏着苍的下颌,但是那倔强的画匠无论如何就是不开口,似乎是静静地欣赏了那昂起的下颌和挺直的脖颈画出的优美的流线许久,才终于说道:“哈,这样如何呢?”

  “……!”直到一对滚烫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嘴巴,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惊之下,差点将口里的东西吞下去,不过,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对方的舌头已经叩开了紧咬的牙关。怎么样的挣扎都没有用,感觉对方的全部体重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苍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刚到这个国家时,那顿接风宴上,他所发现的波斯商人的有钱程度和腰围之间的关系,顿时觉得一阵反胃。

  对方的舌头仍在自己的口腔中翻搅,苍誓死保卫舌下的那一点星光,毫不退缩的纠缠,如同火热的回应,黑曜石轻轻敲击着两人的牙齿,终于还是被吸离了自己的舌尖。

  “哈!”对方微微直起腰,将口中的半块项坠吐在手心,又看看面脸绯红,轻轻气喘的身下人,“这是什么?”

  “还我……还有我的画!”苍喘着气,嘴角还留有方才激吻的狼藉,但是,双手还被按在头顶,没办法用手背抹去那让他就觉得皮肤都快烂掉的不快。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能拥有什么?”一声轻响,苍大概能听出来,自己的珍宝被扔在了一边。

  苍沉默了,最后,微微仰起脸,吐出了两个字:“回忆。”

  “回忆?!哈,回忆!”对方含义不明的语气加上身体的颤抖,似乎是在笑,“你的回忆?”手指轻轻滑过对方光滑绯红的脸颊,“你是敦煌的画师,第一次来到我的国家,对不对?”

  “那人告诉你的?”苍淡淡的说,嘴角也抽动了一下,这就是他乡遇到的故知?那个自称是自己同乡的饼脸商人,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叹人性本恶,还是怪自己活了将近三十岁,却仍是涉世未深。

  “哈,那人说的话,除了你的价钱,我根本没有半个字相信!”对方发出了轻蔑的笑声,随后捡起身边的那块黑曜石,用那不怎么锋利的尖端,在对方的身上描画锁骨和心脏的轮廓,“我想听,你的故事,特别是这个的故事……”




  眼睛被蒙着,因为看不见,对方所有的动作就更显得突然和毫无防范:在那块质感熟悉,触感冰冷的石头接触到自己胸口某点的时候,苍全身如同触电一样的抖动了一下,但终于还是硬生生把那销魂的“啊”吞了回去。

  “冷么?”对方看着苍隐忍的表情笑了,低下头舌尖轻轻滑过刚才黑曜石碰到的地方,特别的口感,让他忍不住在那里留连,送上一串串啜吻。

  “不……”感觉到对方的手已经从那块根本起不到作用的围腰布的缝隙中探了进来,双手被死死的按在头顶,身上压着至少二百斤的一个生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反抗或者躲闪,火热的手掌顺着大腿滑向腿间,“住……手!”

  “这是给不听话的奴隶的小小惩罚。”自称是主人的人一口啃上了锁骨,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缓。

  “我……我会给你讲……我的故事。”喘着气,尽量夹紧双腿。

  “哈,”主人的动作没有停下,“那就讲吧,看看你的故事能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呢?”

  “……母亲生我的那天,家乡……家乡,呃,发了大水,父母抱……抱着刚刚出世的我爬上了屋顶,将我放在一个木盆中……漂去。除了母亲还沾血的裙袄作为襁褓,便只有父亲长衫下摆上的血书:水患……水患得子,屋脊留书,此子名……名苍……如此十二个字而已。”感觉到对方的手突然加上了力量,苍讲述的声音时断时续,终于停顿了一下。

  “哦?唔,你姓苍?还是叫苍呢?”主人嘴里含着苍的耳垂,含含糊糊的问。

  “我……我不知道……”对方的舌尖在耳后轻点,苍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烫。只能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勉强抓着记忆的思绪,才能略微忘掉自己如今的处境,继续道:“我飘到下游,被一户富农收养,上面有一个哥哥……叫赭衫军,长我六岁。……大概是因为刚出生就遇到水灾,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好在家境不差,因此养父养母送我上学堂读书,希望将来能考取功名……,……我是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于是前往省城会试……”

  “哈,那一定是高中了。”主人突然说了一句。

  “金榜题名,我是末位。”苍苦笑了一声,略微喘了口气,“我心灰意冷的回到家乡,原来打算从此在乡学教书,谁料,回家之后,却看见一片狼藉,只有父母坐在屋内痛哭,不见了赭衫大哥。”

  “哦?”主人松开了苍的双手,微微坐直了身子,将那喘息不止的人抱在臂弯中。

  苍的双手软麻无力的垂在体侧,腕上手掌宽的金镯子实在是太沉。

  “大哥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叫做绯羽,便在我启程的那一天,在树林中采桑之时,被路过的省城大户伏大善人家的护院教师断风尘看见,当即抢走,大哥闻讯追去伏大善人家要人,也是一去不返,从此失踪。我也要返回省城,但是被爹娘苦苦拦住,只好忍气吞声,种那几亩薄田。后来才知道,我落第也是伏大善人买通了考官……”

  “哈……果真是善人。”主人含义不明的笑了一下,身体向后靠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夕阳的光芒从镂空的花窗射进来,落在怀中人圆滑的肩头,华丽的阴影和温暖的橘红色,如同一片金色的纹身。

  “谁知,从那一年开始遇到大旱,连续三年,颗粒无收……”苍本想挣脱开那滚烫的怀抱,但是略做努力,便已发现没有希望,也只好任由对方的大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摸索。

  “哦?一滴雨也没有下?”主人的两根手指轻轻夹住苍胸口的一点,舌尖在他的锁骨窝处游走,仿佛怀里抱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精致的玩物。

  “……下了,旱到第……第三年末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啊……”苍的身体又剧烈的颤抖起来,对方分明就是不想让他好好说话。

  “哦……久旱逢甘雨?”主人将怀里的玩物翻过来,用指尖轻轻掩着他的脊椎滑过,看着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条艳丽的红色。

  “……”苍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却也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不合适的声音。“下……了,雨,一共,下了三滴……”

  “哈哈哈哈”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险些把怀里已经瘫软的玩具掉了,他赶紧用手臂一揽,重新将人抱回怀里,“真是有趣的故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故意拖长了声音,想看看对方的反应,谁知突然觉得怀里紧张的肉体一下子软了,“睡着了?”轻轻扯下苍脸上的白色丝绸,看着那有些零乱的眉毛和睫毛,“这么快?我对你做什么了啊,有这么累么?”说着,轻轻吻了吻那吹弹可破的眼睑。


  “爹娘饿死了……”第二天,过程依旧,双眼被蒙上白色丝绸带进主人的卧室,苍索性把自己当成死人,一个只有回忆的死人,“家里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然后……你就跪在大街上卖身藏父母?”一面揭开对方围腰布的搭扣,一面随口问道。

  “……是……”苍静静的回答。

  ……

  接下来,竟是长时间的沉默。随后,一条轻薄的毛毯盖在身上,后脑也被垫了一个靠垫。

  “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对方小心翼翼的把还有点诧异的苍拥在怀里,却还不甘心的问了一句:“有仙女下凡帮你么?”

  “……买我的人,是一个老画匠,他带着我,去了……敦煌。”

  “敦煌……哈。”主人莫名的感慨了一声,抱紧苍,微笑的睡了,“明天,我要听,那幅画和那个人的故事……”



第二章


  已经来到敦煌五个年头了,买他的老画匠终于一病不起,苍默默地替他送终之后,变成了敦煌唯一的画匠。其实,这个时候,他要去哪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是,敦煌以外的世界,与他一点点的关联都没有了。倒是这之前几百年前,数不清的画匠在这这数不清的洞窟中,留下的数不清的佛像,飞天和供养人,他们的一颦一笑,每根发丝,每条衣褶都能够打动他的心。

  苍在这里的工作,本应是不停的塑像、画壁画,但是,因为没有什么监督,苍做得最多的,就是逐一检视每一个洞窟,对着洞内的每一个人像,每一朵云彩和每一缕香烟发呆,偶尔用手中的墨笔,轻轻描上几笔,补齐漫长岁月中那少数的脱漏。他的话很少,连每个月来送给养的兵士都不知道,邋里邋遢的画匠,曾经是个秀才。

  那是一个敦煌常见的寒冷的冬日的晚上,当苍正要抖开那硬的可以盖房的被子睡觉的时候,一声马嘶,随后,房门被撞开了,一个高大的黑衣人闯了进来,一头扎在苍刚刚烧暖的热炕上,呼呼的睡去了。

  苍站在床边,手拎着被子呆了很久,终于有了动作:他小心翼翼的把被子盖在那鼾声如雷的黑衣人身上,自己打开箱子,翻出了老画匠的棉衣,将自己裹好,缩坐在床角,吹熄了油灯也就睡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睡意仍在激烈的交战,苍突然感觉有人抱起自己,平放在温暖的床上,同样温暖的被子盖了上来,他略微舒展了一下酸软的脊背和双腿,便又沉沉睡去。

  回笼觉大概睡到上午,苍终于被屋外传来的炙烤的香气完全弄醒。发现躺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床上,盖着自己的被子,如果不是老画匠的那间破棉衣也平平展展的盖在被头,苍真的要怀疑昨晚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境。外面的香气越发浓郁了,这是苍久违的肉香。有点恋恋不舍的离开温暖的被窝,刚刚下地穿好鞋子,屋门就又被撞开,一条香喷喷吱吱冒油的兔腿差点直接戳在脸上。

  “……给我的?”苍有点发愣。

  “啊啊啊”对方发出简单的单音节,笑着点头。

  “……你……是……”苍察觉出了端倪,一对细长的眼睛略微张开。

  黑衣人指指自己的嘴,摇摇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点点头。

  “哦,你……”看着对方的面容,高鼻深目,最明显的是一对异色的眸子,“你是……西域人?听得懂汉话么?”

  对方点头,同时抓起苍放在膝头的右手,将兔腿塞进他手中。

  “……多谢。”苍愣愣的回答,竟忘了手中的兔腿将手指烫得通红。

  对方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兔腿,向他一抱拳,笑眯眯的出去了。

  ……

  “嗯,好吃啊。”苍咬了一口,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


  这个西域人不简单。

  这是苍当天下午就得出的结论,虽然满身狼狈,但是,仪表堂堂,连那乍看上去和破布无异的黑色长袍,竟也是上等质料,看线断头的地方,大概曾经也是镶金坠银宝石成行的吧。他的马没有马鞍,但是,却高大威猛如猛兽一般,让人不敢接近。

  而后来的结论是:这个人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自己写的那样遇到了沙暴和商队走散了,迷路来到这里暂时躲避。


  “你懂得汉字?”当天下午,将晒在外面的老画匠留下的被子抱回来,苍竟惊讶的发现,这个西域人,抱着自己唯一的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对方点点头。

  “会写么?”

  对方再次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书桌前沉默了片刻,西域人伸出一根手指,在满是黄沙的桌子上划出了端端正正的两个汉字:莫问。

  “哦,原来你的汉名叫莫问。”苍点点头,将怀里的被子放在已经铺了一层褥子的躺柜上。以前,那个老画匠就曾经说过,苍,我有的时候是在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

  “……”西域人愣了片刻,看着桌上的“莫问”二字,突然笑了一下,缓缓地点头。

  “我看你是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吧?”苍一面铺床一面说,“你睡我的床,我睡这里。”



  “……”莫问走过来,轻轻按了一下苍的新床铺——薄薄的一层褥子,一下就摸得出躺柜上的铜护角和铜合叶——摇头之后,将全副铺盖抱到了自己睡过的那张床上。

  “……这……”看着把两层褥子铺好,两床被子并排摆在床边的莫问,苍有点犹豫,不过,看看高出自己半头的西域人,苍认命的想:随他去吧。


  于是,从今年冬天开始,苍和一个西域人开始新的敦煌生活。

  新的生活对于苍来说不能说是不好,至少,在他每天默默地对着某个洞窟发呆完毕以后,等着他的已经是一锅热腾腾的菜汤和小米饭,隔三差五还有美味的烤兔子或者好几天都吃不完的烤羚羊。

  至于莫问,当异地生活的新鲜感过去之后,他不再每天骑着自己那匹悍马在茫茫无边的戈壁上狂奔,而是开始把注意力从石窟底下的那间窑洞,转移到了山壁上数不清的“窑洞”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并肩坐在洞窟里发呆……莫问不是那种能够发呆一整天的人,他会拉着苍的袖子,指着满洞的壁画,让他讲,苍也就讲,知道的如实相告,不知道的就信口乱编,反正莫问即使听出了漏洞,也问不出来,他是急性子,比划几下,苍不明白,也就放弃了,继续在石窟里转,然后遇到看不懂的,就跑回来拉苍的袖子,托莫问的福,苍巡查洞窟的时间缩短了很多。

  等到莫问终于不再发问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了。

  于是,有一天,苍回去吃白食才发现……莫问和自己的油灯失踪了……失踪到晚上才回来。他去哪了?莫问不会说,苍也就非请莫问了,包括自己的毛笔和颜料少了很多的事。又是半年过去了,有一天,睡眼朦胧的苍刚刚从床上慢吞吞的爬下来,就被彻夜未归害得他没有油灯点的莫问一路拉着跑向了石窟边缘的一个小洞,这是前朝的画匠们用过的一间库房,苍以前会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剩下的好物,比如他案头那本《搜神记》,这本书,莫问曾经口诛笔伐的和他讨论里面记载的那个天仙配的故事很久,只可惜,他讨伐的是,那种买了奴隶居然还能赎身的奇怪制度和天使居然不能在一瞬间给人幸福还必须出苦力还要嫁人的不合理情节……

  扯远了,当苍被拉进这间早被他搬空的仓库时,也赶紧把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一年前拉回来,当看清这已经被画满的洞穴的时候,苍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平心而论,莫问的植物和花纹画得极好,但是人物却幼稚得有如儿戏,但是,无论是色彩还是画面,都带着一种欢愉和幸福,一种,苍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欢愉和幸福。他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仙境和佛国的极乐。


  于是,在后来的一年时间里,苍和莫问所到之处,洞窟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这种欢愉和幸福,莫问喜欢擅自添加一些东西,比如,在一幅壁画里,画了一个西域的天神,白袍,背后还有一对翅膀。

  “这是……”

  莫问在天使的头边,仔仔细细的写上“天仙”两个字,苍觉得后背发冷,抹掉额角的汗滴,暗暗决定,晚上过来把字铲掉。


  “莫问。”苍去外面把这个月的粮食领回来,如同每日说“可以开饭”那样问道:“你是不是快要离开了?”静静地看着对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苍继续淡淡地说:“你的商队,好像终于找到你了。”毫不惊讶的看着莫问震惊的表情,站在门口,隔着残破的木雕花,将这几天都在附近徘徊的几个西域人的影子指给他看。

  “啊……”脸上的表情,变了。



第三章


  “那天,他骑马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半块黑色的石头给我。”苍喘着气,浑身都软了,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主人的手下渐渐融化,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每天在自己那神秘的主人的爱抚中回忆过去,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半年以后,我遇到了现在东家的商队,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这里。”

  “他只留给你半块黑色的石头?”主人微笑,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宝物湿润的双唇。

  “是。”嘴唇抖动了一下,苍觉得很羞耻,主人的爱抚似乎越发温柔。

  “然后呢?你来这里,只为了找他?”

  “……”苍沉默了,说实话,他真的不指望能够再见到那个喜欢恶作剧的西域哑巴,但是,当那个饼脸商人说见过那块黑曜石的材质时,自己为什么毫不犹豫的要求他带自己来到这遥远而……危险的异国呢?“是……也许不是……”也许他只是想真正看看莫问眼中那充满了欢愉和喜乐的世界,“我不抱希望能够找到他……”

  “所以,那张画……?”主人从后面抱着苍,方便的上下其手。

  “是……是他临走时画的……虽然我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意思……”莫问的眼睛很特别,右边如同敦煌漫漫的尘沙,左边却有如天空一样清澈,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经常惹我生气,很喜欢恶作剧。”苍的嘴张了半天,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

  “你爱他?”

  苍的肩头抖了一下,心中开始权衡……

  “回答我!”主人的怀抱,让苍觉得喘不过气。

  “……爱。”吐出这个字的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中和周围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让苍那连沙漠炽烈的阳光都无法阻止其颤抖的身躯渐渐温暖起来。


  “对你来说没有可能,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举手之劳,我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到他……”主人突然坐了起来,“但是,我是商人。”

  “……我还有什么能给你?”苍嗤笑了一声,虽然不愿承认,但是自己的一切,或早或晚,都会属于这个人,这是不用怀疑的。

  “承诺。”主人抱起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的身躯,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如果你答应做我的第四百二十八个妻子,我就给你见那人一面的机会。”

  “……”嘴唇动了一下,不过还是忍住了。

  “不用着急回答,我是个公道的商人,不会占你的便宜。听好,在我的国家妻子是丈夫的私人财产,从结婚之日开始,你不会见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面容,同样,任何人也不会看到你的脸,你心里只允许想着我,每夜都只能等着我,我是你的唯一,明白么?”

  “和现在有区别么?”

  “对你,也许不会有什么区别,因为即使你只是我的奴隶,我也不会让你去服侍我的朋友或者重要的客人,但是……”主人突然拖长了声音,“天使可以在一瞬间给人幸福,也可以在一瞬间把人打落地狱……我不能允许我最喜欢的奴隶心里爱着别的男人,至少是不能是活人。”

  “妻子难道可以么?”苍哆嗦了一下。

  “所以, 我要你的承诺……”主人笑了,“从结婚之日开始,你只会见到我,心里只允许想着我,每夜都只能等着我,我是你的唯一。”

  “……”

  “你不用着急回答。”主人笑了,“对了,那张画,画得是你和他……”

  “……我说过,他画人的技巧很差……”



  “我……答应你。”苍坐在一间窄小的房中,灿烂的阳光从雕饰着水草纹样的窗户里射进来,把惨白的墙描绘的如同敦煌的洞窟,他背对着房门坐着,用手里的画笔在那惨白的墙上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

  “哦?”主人就背靠着屋门站着,听到这句话,直起脊背,“明天早晨带你见他,傍晚的时候,就是你我的婚礼。”

  “……能让我把这幅画画完么?”

  “只要你能遵守承诺,这个房间,在成婚以后,随时可以来。”

  “你对我……很宽容。”




  “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和你来找他的理由一样。”主人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无论感觉漫长或短暂,明天,总是在彻夜不停的画笔沙沙声中如约而至。

  “不要回头,向前走。”双眼照例被蒙上了,主人在背后轻轻推着自己。“到了。”眼前的布被解开,被那双摸遍了自己全身的大手捧着面颊,身处一个狭窄的走廊的尽头,眼前是一个半尺见方的窗口。

  “从这里向外看,一会儿他就会经过这里。”

  紧贴着冰凉的墙面,目光所见,只是半尺见方的画面:一条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

  “你……!”苍想愤怒的回头,但是肩膀被死死的搂住。

  “我是商人,哈,仔细看,找不到他的话,就不是我的责任了。”主人说完,离开了。

  “……”双手按着冰冷厚实的墙,从一个窄小的空洞窥视外面的世界,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充满着幻想的囚徒,用一生,去换得再见一面的机会,值得么?苍不是商人,他算不了这么清楚。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交换,就连这惊鸿一瞥也不可求。

  一个久违的熟悉的人影,在人群中不疾不徐的走过,没有回顾,没有停留,如同其他的人一样,走过街市,也许会回来,也许再不回来。

  ……如此而已,就是这样平平静静的走过,甚至不曾有一点特别和留恋,嘴角有点涩……真的希望,他走过的那一刻,如同壁画一样永远留在眼前,亘古不变,哪怕自己也因此化作一个被困在墙壁上,永远不得自由的飞天。

  “走吧……”落日的时候,主人来到了身后,“把自己洗干净,换衣服。婚礼要开始了,当然,你不会见到任何人,只在新房中等我就好。”


  新房在宫殿的最深处,即使是在入夜之前那昏暗的光线中,也能隐约看见墙壁上布满了华美的壁画和挂毯,下半身鲜红色的嫁衣如同红色的酒浆流淌,身上的装饰重了好几倍,苍默默的坐在墙边,将眼睛闭上。墙上的灯龛里放上了上好的龙涎香和两盏尚未点燃的银质油灯,按照当地的风俗,这两盏灯,将由丈夫亲手点燃。

  洞房花烛夜……么,可惜苍是新娘。

  脚步声渐渐近了,有人走了进来。虽然轻轻闭着眼睛,但是也能感觉到,屋内的灯点亮了。

  下颌被挑起来,他的主人或者现在可以称作丈夫,大概是很喜欢看他下巴扬起时,颌骨和锁骨连成的优美的曲线。

  “你的承诺呢?”一个短暂却深沉的吻之后,便到了许下永恒的誓言的一刻。

  “我……会给你。”苍很想垂下头,但是点在下颌的手指,决不放松。

  “跟着我念:从今天开始,苍的心里只允许想着弃天帝,苍每夜都等着弃天帝,弃天帝是苍的唯一。”

  “……”

  “为什么沉默?”

  “我后悔了。”

  “嗯?你觉得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不该答应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

  “哈……你当然做得到!”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沮丧,“我是一个天使,是一个可以在一瞬间给人幸福的天使,只要你张开眼看着我的眼睛,就能实现所有的愿望。”

  “……”

  “……”

  “你很无聊。”苍的表情,突然变得无奈。

  “……那,我是一个魔王,是个可以在一瞬间把人打落地狱的魔王……”

  “然后……?”

  “睁眼!”

  “我早就睁开了……不过是很生气而已。”

  “……!”


  “其实……我是被诅咒的王子……必须得到异国美人的……”

  “……”

  “……”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妻子……”

  “哈哈哈,”弃天帝笑了,坐在床边,将苍揽在怀里,把已经合在一起的黑曜石坠子挂在苍的脖颈上,轻轻的说:“今日以前,我一无所有;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唯一。”




除非找到自己的爱人,否则你将永远沉默;

除非亲口承认他爱你,否则他将会在看到你的那一刻陷入永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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