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作者:dgrey


琵琶声如裂帛,翠山行十指翻飞,流水般的轮指让流水席上的来客人均多吃了半碗饭。苍坐在台下闭目细听,已经扮上了的九方墀兴致勃勃跑过来说他和黄商子要再加一个节目,他没拦着,拦也拦不住——毕竟这是弃天帝的白席,大家颇有扬眉吐气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架势。

其实苍对这场演出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团会有这样一天。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两边眼皮一起跳,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破财消灾;更何况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个十分诡异的梦。

梦里他跟银锽朱武商量演什么合适,朱武满脸沉痛,向他出示弃天帝的遗嘱,遗嘱白纸黑字写着要朱武一定说服玄宗艺术团让他们团长在葬礼上表演钢管舞。苍差点当场暴走撕了那张纸,说这个项目我真的不会啊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朱武说这种场合大家都忙着吃席呢,别说钢管舞了,你舞钢管都没人管。苍说那怎么行,有违我的职业操守。朱武嘿嘿一笑,说大不了现学现卖,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八小时之内学会绝对没问题。

苍一激灵惊醒过来,窗外麻麻黑,他捞起手机,和银锽朱武的对话框里只有一则弃天帝的讣告和正式的演出邀请函,不由得松了口气,又躺了一会,邦邦乱跳的心脏才缓和下来。

说到底,弃天帝实在是他艺术人生里挥之不去的阴影;而苍被弃天帝缠上主要是因为一个差评。

弃天帝产业众多,颇具代表性的异度大世界集美食洗浴休闲娱乐于一身。坊间传闻此人从天魔池起家,作为核心业务,天魔池按摩拔罐都是一绝,大堂装修得金碧辉煌宛如罗马行宫,苦众点评上更是一水的五星好评推荐。晨会上负责天魔池的断风尘刚汇报完上个月的工作情况,弃天帝满意地打开点评页面,新蹦出来那个差评就直接怼到他脸上。

“六弦之首:一星 环境不错,性价比还行,如果大家想感受一下BGM是七八十年代KTV金曲、搓澡师傅跟着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一边搓你并且搓不到点儿上的话就过来试试吧。”

商业帝国缔造者弃老总看得脸都绿了。

他把断风尘叫过来:“六弦之首是哪个?谁给他搓的啊?”

断风尘很委屈:“不记得啊,脱了衣服进池子我可能还认识。”

弃天帝不怒自威:“他说的是真的?那个师傅没给搓到点上?”

断风尘都快哭了:“咱浴池里又不能安监控,那不是他说啥就是啥么,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同行万圣岩莲花池派来的卧底啊?”

弃天帝想了想,冷酷地说:“限时十天解决这个问题,不然你就把天魔池交给华颜无道。”

断风尘一筹莫展,恨得牙根痒痒。打架摇人倒好说,要在一锤子买卖的顾客里找个客户就是大海捞针了,那人来的时候他半点印象都没有。十天期限眼看要溜到头,华颜无道充满怜爱地问他要不要帮忙,断风尘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客套完又被一个呼叫铃叫进了池子里。

里边好几个泡得正兴起的老少爷们指着电视让他换个节目,说高雅艺术听不懂,还放上次那个叮咣五四上来就是干的黑道电影就行。断风尘一抬头,电视节目里是个什么艺术团,领头的那位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说换电影没问题,找光盘的间隙里听见主持人调侃团长,说什么六弦、弦首之类的话,断风尘瞬间来了精神,越看越觉得为首那位半睡半醒的面相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要不是现在穿得像模像样,他高低要把几位老哥从池子里捞上来亲几口。

断风尘的天魔池是保住了,弃天帝对玄宗艺术团的兴致也高起来了。他很快知道六弦之首本名一字苍,家住文化馆附近的天波浩渺小区,日常办公地点在文化馆C区,全团分六弦四奇两部分,跟着他跑官方慰问场的主要是六弦,自己接商单的主要是四奇。因为整活能力强节目质量高,玄宗除了日常演出,每年还被往上选送参加比赛,只是大家志不在此,三轮游拿个名次就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人,差评内容就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弃天帝正有向艺术领域深耕之意,这个团改编的节目很对他胃口,服化道风格很对他胃口,团长从行事原则到身段长相都很对他胃口。他在玄宗的演出上坐观众席c位送花篮,送到第三次终于引起了赤云染的注意。

赤云染跑去后台找苍:“师兄,那个人好像又是冲你来的。”

苍倒是淡定:“没事,不用管他。”

赤云染急得跺脚:“这个和之前的不一样,我感觉一向很准的。”

苍只是睁开了眼睛:“既来之则安之,咱顺其自然吧。”

赤云染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厢弃天帝礼貌地敲了敲休息室的门。苍给师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站起身来,平静地注视对面那双金蓝异色的眼睛。

弃天帝说:“久闻弦首之名,今日果然一见如故。”

苍心道谁跟你一见如故,点了点头,等着他往下接话茬。

弃天帝继续说:“不知弦首是否记得,曾经在苦众点评给过天魔池一个差评?”

苍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天魔池是干嘛的,想了半天意识到这可能是好久之前就近去过的洗浴中心,不禁疑惑道:“记得,但是那个差评并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你要是想的话……”

弃天帝说:“我们是希望改进服务,现在已经对搓澡工进行了基础乐理教育。为了表示诚意,可以免费送你异度一年会员。”

苍越发觉得此人有病:“不用这么折腾了,我们全团都没人会和异度产生业务关系。”

弃天帝说:“天魔池的也行。”

苍说:“那也不用,天魔池生意太好,有点闹腾 。”

——按他习惯,洗浴必去万圣岩一步莲华开的莲花池。早晨刚开门的莲花池胜在清净,水雾蒸腾得看不见面容和表情。偌大的莲花池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棕色脑袋,一步莲华在水池边洒扫,要是担心他这发小睡着了就打开唱佛机。佛光照得整个莲花池宝相庄严,苍睁开眼睛划划水,平静的水面被他划开波澜。一步莲华说好友啊,善恶一体,佛魔双分,天道尚未明朗,你该起来了。苍爬出来,他喜欢莲花池的另一个理由是每次听完一步莲华神神叨叨之后都能冒出点艺术火花,光是这条放眼整个苦境都找不到第二家,天魔池输得一败涂地。

弃天帝很少被人拒绝,还上来就是两次,此时微微上翘的唇角弧度已经浅了几分。他沉下脸看着苍:“那跟你要个签名总行吧?”

苍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从抽屉里拿笔和白卡。弃天帝按住他,说自己我带了本子和笔。苍很是疑惑,一个草字头刚写完再往前翻,赫然发现本子是会员卡领用记录,另外半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他扣上笔帽问弃天帝:“你到底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弃天帝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分外无辜:“演出都结束了哪里还有场子可以砸,我只是想要让顾客满意而已。”

苍说:“你是天魔池的老板?”

弃天帝想了想:“不完全是,但这么说也没错。”

他给苍递了一张名片,名片上超长头衔后面印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弃天帝”,怎么看怎么嚣张。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苍对这种豪横行为完全不买账,索性说:“让顾客满意的方法就是你现在赶紧消失。”

弃天帝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只签了个艹的本子,笑了笑,关上门退了出去。


从此之后弃天帝隔三差五就出现在玄宗后援团里,行事作风的离谱程度让苍在报警边缘疯狂试探。他给午夜散场的全团买便当,给苍叫各种稀奇古怪的上门服务,每逢初一十五送玫瑰花,日子头掐得比民间大集都准,中西合璧算是让他给玩明白了。

当苍面无表情挂掉弃天帝的电话并把第N束花扔进垃圾桶时,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可能和自己有点关系——最近几年民俗衰微,文化馆的各个分部想方设法推陈出新。隔壁的练峨眉和蔺无双可以用唢呐吹致爱丽丝,他们玄宗就能用民乐演肖斯塔科维奇。还别说,这个路子野但有用,艺术团档期排得满满当当,别说四奇,六弦都拆了AB队,翠山行有时候还出去带课,忙得不亦乐乎。

苍闭门不见,弃天帝越挫越勇,大有把玄宗艺术团当第二办公室的趋势。上到金鎏影下到九方墀都形成了见到弃天帝就通风报信跑路预备的条件反射,架不住弃天帝攻势迅猛,还是抓住机会在离休息室不远的卫生间里堵住了苍。

熏香味儿浓郁,苍低头洗手,再抬头就看见弃天帝站在自己身后。弃天帝眼疾手快把门关了,苍整了整衣襟,临危不乱地说:“阁下跟了我们这么久,该不是想进团发展吧?”

弃天帝说:“那不是,我只是对你比较感兴趣。”

苍说:“很遗憾,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弃天帝说:“你们一年演出费是多少?如果我包了呢?”

苍冷静地说:“我们是正经艺术团,不搞私人承包制。”

弃天帝仍不死心:“那你呢?”

苍提着琴要走:“谢谢,我是正经人。”

弃天帝说:“等等,这个礼物你收着,我就一个月不会再来玄宗了。”

他边说边拎出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对吱吱叫的棕色小动物。小动物有双半睡半醒的眼睛,淡定的视线和苍对上,好像对自己主人是谁并不关心。

苍疑惑道:“这是什么?”

弃天帝很得意:“水豚啊,海关好容易才放进来,你放心养,不拆家,也不是濒危动物。”

两只水豚换一阵清净,苍觉得这个交易还是划算的(至于他后来把水豚捐给了好友剑子仙迹的动物园,那就是后话了)。弃天帝言出必行,一个月后等他再来,苍已经带着玄宗下基层慰问演出去了;两个月后大家结束颠沛流离的出差生活,K市已经换了人间。


银锽朱武等在文化馆门口,看见苍就冲了上来说弃天帝没了,搞得苍一阵莫名其妙。苍压根没见过这个自来熟,毕竟名片上不会印家谱。而且朱武表现出的悲伤十分塑料,以至于苍弄明白了人物关系之后第一反应是他们在演什么苦肉计。朱武说你得信我啊,就算我在演整个异度或者整个K市也不至于陪我一起演。苍将信将疑,再一搜“异度大世界幕后老板去世”这个词条居然还上过本地热搜,怀疑程度方才有所下降。朱武十分诚恳地邀请玄宗去弃天帝的白席上演出,说他爸活着的时候就好这一口,能完成心愿才算了无遗憾。苍顾虑很久终于答应,并且让朱武以异度的名义正式发个邀请函。接下这单直接导致的结果是全团兴致高涨,大家一致认为弃天帝没了是件好事值得庆祝,免费公演都行。

银锽朱武叫了车队连演员带装备浩浩荡荡拉进村,几里地的阵仗令人大开眼界。以弃天帝的财力,大办白事算不得什么,弃天帝的老乡们对银鍠家的行为也是见怪不怪。苍被朱武拉去看场地,异度叫来众多小弟帮着搭舞台,两边音箱硕大,赤云染拨了下弦都有十里闻风余音绕梁的效果。朱武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等玄宗演完了准备开自由麦让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们也上来过把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苍陷入沉思,见过没溜的没见过这么没溜的,他决定速战速决,鬼知道跟这一家子拖下去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此时白雪飘切了BGM,舞台上两位热闹喧腾,舞台下墨尘音拉着赭杉军转了一圈,宴席没吃上几口,全村的人认识了一半,另一半人认定他是苦主家的远房亲戚,姻的那种——白席上各路人马不拘小节穿得五颜六色,赭杉军一身红,银鍠朱武也是一身红,打眼看还以为是一家人。苍叹了口气揉揉眼睛,隐约从震耳欲聋的乐声里分辨出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

这动静他可太熟悉了,弃天帝开车向来生猛,刚起步恨不得就把油门拉满,停下来得狠劲刹,文化馆的停车杆子就这么被他撞坏了一根。苍霍然起身,果然看见村口方向人头攒动,吃席群众迅速变成吃瓜群众,一个两个伸长脖子往外看。而万众瞩目的中心正是今日应该好端端躺在骨灰盒里的主角,高大俊猛的弃天帝本帝红围巾黑风衣好不飒爽,下车摘了墨镜还兴致勃勃挥手冲乡亲们致意。

银鍠朱武背对村口摇头晃脑坐在台下看节目,苍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把人提溜起来:“死的到底是谁?弃天帝不是在那儿吗?”

朱武完全状况外,一回头看见弃天帝吓得魂都飞了,半天没喊出一个爸字来。

弃天帝倒是淡定自若,摊着的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听歌接着听歌。朱武磕磕巴巴地说:“咱……咱们这个场子是不是白折腾了?”

“那怎么能是白折腾呢。”弃天帝微微笑,“误会,误会而已。”

朱武说:“到底是医院的问题还是记者的问题?两边都说你死了这怎么解释?”

弃天帝说:“不怪他们,没的其实是我哥不是我。”

朱武惊得说不出话,苍替他问:“你还有个哥?这事连你儿子都不知道?”

“啊,是这样的。”弃天帝的视线扫过朱武停留在苍身上,“我们家庭成分比较复杂,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不介意给你讲讲。”

“……”

苍回头看了一眼,金鎏影和紫荆衣埋着头像在忍笑,翠山行和赤云染表情僵硬,大家显然都没做好弃天帝还会出现的心理准备。

“但是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觉,追你的一直都是我本人。”弃天帝随手拍了朱武一巴掌,“去给你大爷上炷香,大人说话别乱听。”

苍忍无可忍,从旁边桌案上随手抄个鸡腿塞进他嘴里:“差不多得了,是不是你我还是能分清的。”

弃天帝咬了一口鸡肉,慢悠悠道:“来都来了,再搞点节目嘛,我哥他不会介意的,都升天了还不乐呵乐呵么——你们压轴的是啥来着?肖八还是肖六?其实没关系,反正你弹什么我都喜欢。”

苍一脸嫌弃地转过身,抱着琴矫健地跳上舞台,琴袋朝银鍠朱武劈头盖脸扔下来,打翻了他手里颤巍巍的香头。香火滚落到旁边的三千响大地红捻子上,没几秒,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火锅也热气腾腾地烧起来了。一片祥和美满的红火景象里,翠山行自作主张领奏了一曲玄宗节庆版的《悲惨世界》*,教他们团长的欲说还休和弃老板的喜气洋洋相映成趣。


——FIN——


*是大悲的Look Down,指路小破站BV1rR4y1o7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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