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rror

4. Moderato (1)


“血压 80/50,氧饱和130。”

“氧气,两包O型血。”

“外科的人到了么?”

“血浆到了。”


无影灯令人晕眩的光芒,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的嘈杂。


嘴里被塞上了呼吸机,身上各种体征检测的管线。苍合着眼,却仿佛能看到无影灯苍白的光。


浮动的黑影像远处的浓烟,焦黑的色彩,须臾便近在眼前。他又想闭上眼睛,但是他本就没有睁开眼睛。


“你闭上双眼,见到你的神。所以,你已见到了你的神,约翰,但我,你却没见到我。如果你看到了我,你将会爱上我。我,我看你,约翰,我爱你。噢,我多么地爱着你呀!我爱你,约翰,我只爱你……啊!啊!为何你不看着我,约翰?如果你看着我,你就会爱上我。很好,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爱情的神秘,远远超越死亡的神秘。人们应该只要考虑爱情。”


弗拉明戈的节奏,旋转的黑色影子,耳畔挥之不去的呓语,还有,嘴唇上柔软、冰冷、滑腻的触感。

肌肉忽然紧张了起来……


“哇!”

氧气管被患者口腔里溢出的液体阻塞,抢救室的护士连忙摘下呼吸机的软管,清理患者的咽喉。

“医生!血压 47/30……血压……血压不可测量……”

“胸外安压!”

“1、2、3……再来!1、2、3……”


“呐,这个是消炎药,一天三次口服就好。”

“啊?就这样?”

医生瞟了患者的陪同人员一眼,没好气地说:“就这样啊,他不过烫伤而已,伤口已经处理了,还想怎么样?”

“不是要开点外用的预防留疤痕的药什么的么?”

“我们这里是急诊室,不是美容科。下一位!”

“喂!你什么态度啊……”


黑衣的病人一把拉起他的同伴往外面去了。出了房间他才说道:“跟他啰嗦什么?你以为这里是魔国啊,这里的医生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才说不让他在这里治疗……呃……你怎么在这里?”


赭杉军靠着墙站着,身上也黑黑,一股烟熏的味道。

“我不这样觉得,你身后排队的那些人,他们都比你伤的严重,他们也在等治疗。”


弃天帝看着他冷笑了一下:“你现在很镇定了嘛?我以为你会等在抢救室门口的。”


“他刚才呕吐导致气管阻塞。”

“啊?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弃天帝说着就要跑过去。

“已经没事了,送去ICU病房了。”


弃天帝这才转过头来看这他。


“医生说,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后续的治疗还会跟进。我就是来跟你说一下……”

“哦……我知道了。”

赭杉军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

弃天帝看他,不自觉地昂起了头:怎样?难道要我为了这种小事说谢谢?


“……谢谢你救他一命。”


弃天帝愣了一下,挑了挑眉毛。

“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咯!”

说着就往病房区走,没走两步,又转过头来说:“不对,是两个!……伏婴师,走,我们去病房看看。”


伏婴师连忙跟上去,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赭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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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全身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蔺无双向主治医生询问了一些事情,又向主治医生询问苍什么时候会醒。由于涉及纵火和一条人命,还有很多事情要苍醒过来才能定论。医生说等麻药过了应该就没问题了,于是,于公于私蔺无双都觉得应该在医院守候到他清醒。


蔺无双跟同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正好看到手上缠着纱布的弃天帝向着病房走过来。他手受了伤,黑色的长风衣便披在肩上,走起路来赫赫生威。


弃天帝根本没有在意那么多穿着警服的人,直接走到门口,推门就要进去。

蔺无双一个箭步,挺身挡住。


“你不能进去!”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不怀好意的半生不熟的可疑男人,又吸气挺起了胸膛,以便看起来不至于矮一大截那么丢人。

“你干什么?”

弃天帝轻蔑地看着这个小警官。

“我要保护证人的安全。”

“保护证人安全?我也是证人,刚刚医生处理创面的时候你怎么不保护我安全?现在倒跳出来挡我的道儿。”

“请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跟你说不清楚,让开!”


弃天帝用力一推,蔺无双被他推得倒退几步差点跌倒。旁边的警员见状,下意识认为这种肢体冲撞已经构成袭警,有人手已经探到腰间准备拔枪。


弃天帝伤在手上,脑袋和腿可是利索着,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开门走了进去。离得最近的蔺无双立刻冲上去扭他的胳臂,被弃天帝反手甩开,另一只手顺势提着他那扣着领章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


“住手!”


弃天帝的拳头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有人喊了句住手,而是因为蔺无双的配枪正顶着他的腹部。


“哈,臭小子,不差嘛!”

“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后,靠墙角蹲下。”

弃天帝冷笑了一下:“你把我当犯人么?”

“袭警,我是可以开枪的。”


“你们都住手!”


忽然一个人冲进警员的包围圈,将两个人拉开。


“误会,都是误会。无双,把枪收起来。”

蔺无双可没那么好欺负,看在赭杉军的面上,他才收起了枪,却还是上前要找弃天帝的麻烦。


“老大!大姐头的电话!”

正当蔺无双打算义正词严地给弃天帝进行普法教育的时候,他的同事拿了个电话塞给了他。


蔺无双只得接了。


“Madam……”

“局里的人刚刚打电话过来打招呼,这次火灾现场的那个外国人,是重要人物。你处理的时候注意方法。”

“……是。”

“不是不处理,是用合适的方法处理。”

“……是!”

“嗯。我挂了。”


蔺无双挂了电话,看了看弃天帝,哼了一声。


弃天帝见状,也哼了一声,甩开赭杉军的手,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

“来得正好,给你的警察朋友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弃天帝的跟班伏婴师忽然笑盈盈地走过来,身后是一群穿白大褂的人。领头的那个戴着眼睛,看上去上了岁数,头发都掉光了。


“弃天帝先生,你能莅临本院是本院的荣幸。市长刚刚已经打电话来过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为你安排特需病房。”


院长带着一群主任医生凑上去就装孙子。弃天帝看了伏婴师一眼,对院长说:“有需要我会让秘书联系你们的。这里是病房,我看还是不要打扰病患休息了。”


院长是老江湖,弃天帝这么说了,他连声说好,又说了一通奉承的话,这过场就快走完了。


赭杉军和蔺无双看得是一头雾水,忽然又冲进来一堆人。


这些人就很旗帜鲜明了,都是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弃天帝长得高啊,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乌压压地跑过来。


警方和媒体总是有着微妙的关系。在场的警官不等蔺无双下令,就自觉把记者挡在一边。


“弃先生,请问您这次是什么原因入院?”

“有传言说你的情人受伤入院,所以你来看他是不是真的?”

“能否让我们进去采访一下伤员?”

“听说这位伤员就是上次在魔国与你一起出席晚宴的合作伙伴,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关系很亲密吗?”

“有传言说,您的这位合作伙伴卷入了多角恋,请问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弃天帝面对戳到自己脸的话筒倒是没有任何不适,他露出了堪称完美的笑容,平和地说:“我的这位密友入院治疗的原因有待警方的进一步确认,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但是这里是病房,请大家不要影响病人的休息。如果有任何一家单位想采访我,请和我的秘书联系,谢谢大家!”


蔺无双立即说道:“都后退,保持通道通畅,来来来,都后退!都后退!”


“老大,这个人什么来头?”间隙里,蔺无双被下面的人问道。

“赭杉,你来回答。”蔺无双看向赭杉军。

赭杉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别的我们以后再说,总之他救了苍一命。”

“啊?”

蔺无双也不看他,叉着手臂说:“反正人家来头大咯……但是他要是对苍不利,我一定让他滚回老家去。你们,媒体都后退,快后退!”


弃天帝才没闲功夫跟他们啰嗦,自己穿好消毒服,进了苍的病房。


他进门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外面太吵闹,苍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会是弃天帝。


苍还带着氧气面罩,无法说话,他只能微微移动自己的左手,碰了碰弃天帝。


弃天帝低头一看,苍碰的是他缠着纱布的手。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


“你要看?”

说着他就作势要把刚缠好的纱布拆开来。

苍看到了,想说话,说不出来,一口气呛到,咳嗽了起来。


弃天帝忙伸手去给他顺气。

只见苍一面咳,一面摇头,一面还推开弃天帝受伤的手。


老实说,弃天帝别提有多得意了。他俯下身来,贴着苍的耳边说:“不看就不看……医生说以后会留疤痕,不过也好,以后看到这个疤,我就会想起你欠我的。”


苍皱了皱眉,疲倦地阖上眼睑。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话上句点,没想到,这个人把句号变成了破折号。


可是以后他要怎么面对他呢?


“不要推开我,你不能。我救了你。”


弃天帝的手抚摸着苍的侧脸,顺着滑到颈侧,又滑到衣襟。


病服很宽松,衬托着里面消瘦的躯体。弃天帝慢慢地解开扣子,看到医生为苍包扎的绷带,肩膀、脖子、锁骨、乳头周围的伤口涂着药水,在靠近下腹的位置,还垫着纱布。


苍里面,什么都没穿。


抢救室的医生,是不是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弃天帝忽然皱起眉头。他的东西被人搞成这样,而且被那么多人翻检过,让他很不高兴。于是他更急切地想检查苍的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未经允许,擅自添加的东西。


他拉的很用力。苍虽然虚弱,但是神志未失,他挣扎着试图拉起衣服,手指却使不上劲儿,他想侧过身子,腿却不能动弹。


体征检测仪上,苍的心跳开始加快,血压升高,呼吸也变得不稳。


不……不要……


弃天帝无视这种微弱的反抗,将他的裤子也褪了下去。


受伤的脚踝已经做了跟腱修复手术,缠着纱布,打着固定夹板,大腿、膝盖、脚掌还有几处明显的外伤。


他在火场里看到苍的时候,只一心想着要救他,却不知道他被虐待成这样。


苍呼吸急促,氧气罩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水汽,他微微地睁着眼睛,看着弃天帝。


弃天帝也在看着他,不过是看着他的身体。


“污秽。”


他将苍的衣服拉好,回到苍的头侧,慢慢俯下身子。

“我会安排魔国的医生给你彻底检查一次。在你完全恢复之前,一切都听我的。”


苍垂下眼睑,没有任何表情。

弃天帝只当他是默认了,转身离开了病房。


苍看到门外的光在视野里消失,疲惫不堪地合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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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空气侵蚀着肌肤,几乎要失去了呼吸。


鲜红的火光将金鎏影双手的鲜血都照得清晰,他现在仿佛满身是血。


“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苍眼睁睁地看着他狂笑着把钥匙从锁孔里抽出,抛向火海。


金鎏影将不能动弹的苍锁进了舞台的道具铁笼里,那个笼子肮脏破旧,铁锈的味道在高温下散发出来,熏得人头疼欲裂。


金鎏影看着腹部、双腿受伤、无力再逃脱的苍,狰狞而疯狂地笑着。


笑声在火舌吞噬一切的噼啪声里,变得恐怖。


金鎏影的手穿过铁栏,将苍的下颚捉住,钳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笼边,居然唱了起来。


“Time to say goodbye…Paesi che non ho…mai…Veduto e vissuto con te…Adesso si li vivro…咳咳……”


烟雾开始浓烈了起来,金鎏影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苍看着他,以及他的手,知道他吟唱的含义,却无法阻止他的疯狂。


“好了……我要带你走了,我们……会很快再见的……很快……”

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哀伤而温柔,那只手反复抚摸着苍的脸庞。


“你身上留着我的刻痕,我一定会在那里找到你……好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金鎏影将手术刀刺向自己腋下大动脉的时候,苍想大叫,喉咙却像麻痹了一样,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金鎏影就这样倒在他面前,面对着他,微笑着。


胸腔动脉的血瞬间飙了出来,喷到苍的脸上,身上,整个瞳孔里都是红色。那有着冰冷温度的血块像长了爪子一样刺进他的皮肤,攀附其上。他本能地试图甩掉这些东西,却甩不开,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血块拔出来,血块却和他的血管连在了一起,情急之下他用力一扯,手背上瞬间如烈火烧过一般剧痛。


苍猛地睁开眼睛,忽然坐了起来。


脱落的输液针头掉在他手边,软管上沾着点血迹。



安静的病房里,陪夜的赭杉军忽然被一阵蜂鸣声吵醒。

“1号床,一号床针头滑脱了,皮下出血,快点来人处理一下。”

赭杉军吓了一跳,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1号床就是苍的床号。他赶紧爬起来去ICU门外张望,只见值班的护士从办公室叫来了医生匆匆进去。


“医生,我是1号床家属,请问怎么回事啊?”

医生匆匆走过,什么也没说。

赭杉军有些紧张,大半夜的忽然这么多人进入苍的病房,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想。


过了一会儿,护士从门里探出半个脸来。

“1号床家属?”

“是的。”

“换好无菌服进来吧,病人醒了。”


赭杉军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苍安然地坐在床头。


“苍!你怎么了?”


苍有些苍白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赭杉军却径直走到他床边。


“你总算……醒了。我以为,我差点以为……”


赭杉军忐忑地看着苍,他总觉得不真实。


他看到火场里看到满身是伤的苍,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赭杉军对老剧院的情况比较了解,选择了地形复杂的地下室-舞台机械控制室-后门的路线,与弃天帝分头寻找。


弃天帝顺着大厅往里走,径直去向后台,再从后门出来与他汇合。


赭杉军没有在自己的路线里找到苍,出来的时候,弃天帝却已经抱着苍坐在地上,脱下外套裹着苍,又用牙撕下一边袖子包扎手上的伤口。


“怎么会这样?”

说着就要上前查看苍的情况,却被弃天帝挡住。

弃天帝看着他,傲慢地说:“我找到的,我救他的时候还受了伤。”

赭杉军顿时语塞。

“现在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这里很危险,火势变大了。”

“行,那我们走。”

赭杉军不再理会他,背起苍就要跑,却不料背上一空,弃天帝把人又抢了回去。

他看了赭杉军一眼,迈开大步往公路的方向走去。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弃天帝由于受伤,和苍乘同一辆救护车去医院,而自己则搭乘蔺无双的警车到医院。


如今,苍总算醒了,也总算能和他说上话了,赭杉军却不知该怎么说。他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沉默中,苍先开了口。


“你以为见不到我了么?”

“……只是很担心。”

“那现在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受苦了。”


赭杉军低下头,看着病床的床脚。


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懊恼。他不该让苍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情,不该让他离开自己的照料,不该让他暴露在如此显而易见的危险中。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现在不是没事了么?我感觉好多了。”苍还是在安慰他,他却不知如何作答。


“对不起……我没能帮你。”

苍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是弃天帝救我出来的,但我知道你也一定在找我。”

赭杉军摇了摇头。

“不单是这件事……很多事,我想帮你,可是……”

苍看着他垂着眉毛,身子向前靠了靠。

“无需自责,你照料着永道,要开会,要出差,这已经是在帮我了。这次的意外,我自己也有责任。”

苍顿了顿,看向窗外。

“金鎏影的问题,我处理得有欠妥当。”

他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地上窗户的阴影。

“他……死了吧……”


飞溅的血花,充斥眼底的鲜红,又一次浮现眼前。


“消防队清理现场的时候找到了一具尸体,应该是他的遗骨。”


赭杉军说得很慢,他注视着苍的表情。

但是苍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着纱布的腰腹和腿,这个人带给他的伤害和记忆,刻骨铭心,如影随形。


“很晚了,你休息吧。”

赭杉军皱着眉头嚅嗫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晚安”,匆匆离去。


苍还是那个苍,他还是那个自己,但是不知为何,经过了这件事,他忽然变得没有勇气去接近苍。


慢慢地关门,从门缝里最后看了一眼苍疲惫的睡颜,赭杉军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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